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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 我有一个梦想,能像村口黄杏家养几只兔子,每天给它们喂草,喂水,打扫兔子窝,一定是很美的事情。其实最美的还不是喂草,喂水,打扫兔子窝,最美的是买兔子的来了,伸手从兔圈里掏出一只兔子来,放在秤盘子上称一称,再用小棍在地上划拉着算算帐,加减一番,最后递给我几张人民币的那一刻。 黄杏早就不上学了。他爹买了兔子给他养。从他养兔子那一天起,他整个人像兔子耳朵,直愣了起来,再没有耷拉过脑袋。每天背了筐,到地里挖草。时不时看到他们院墙上贴着兔子皮----兔子死了,皮被剥下来,趁湿乎粘在石头墙上晾干。兔子皮被剥下来的时候,软软的,一边是雪白的毛,另一边却是带血迹的皮膜。四脚张开的兔子皮贴在墙上,像要飞起来的样子。黄杏练就了一手剥兔子皮的好手艺,一只死兔子在他手上不出五分钟,皮已经上墙了。他剥兔子皮的时候,我在旁边看,每次他都最后剥离兔子头部的皮,他经常咬着一根小细棍,屏着气把最后在连在肉体上的皮拽下来,那神情仿佛很庄重,但我却丝毫引不起兴致来。 我见过几回他卖活兔子。他把胳膊伸进兔子窝里,在里面搅和一会儿,提出一只兔子来。提兔子也有讲究,只能抓兔子后颈部的皮毛,不能揪耳朵,否则兔子耳朵会耷拉下来。称过后,兔贩子把数好的钱递给他,他接过钱,照例要数一数。他数钱的姿势很好看,先要把眼白翻出来望一望兔贩子,然后把手指伸到嘴里,沾了唾沫,一张张拈开来数。兔子行市贱的时候,一只大兔子只能卖伍元钱。即使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币,但他数钱的程序却丝毫不能省略。数过后,他把钱装在裤子外侧的口袋里,他的大腿外侧马上会鼓起来,仿佛他的心也长到了外边。我问过兔贩子,兔贩子说兔子要被送到罐头厂,做成兔肉罐头,然后卖到日本。因为兔子肉没有多少油,日本人喜欢没有油的肉。我很惊讶,日本鬼子连中国的兔子也不放过吗? 黄杏只比我大一岁,他能干的事,我一定也能干。他能游泳,从河南边游到河北边,我也能;他能在下雨的时候去瓜地里偷瓜,我也能。只有一样我不能,他能在放学的路上褪下裤子对着女生撒尿,我不能。不过我相信,养兔子比对着女孩子撒尿容易些。 我管我爹要了三块钱,去黄杏家捉了四只小兔子回来。我不会区分兔子的公母,只能据黄杏他娘说的,是两只公的两只母的。黄杏咧着嘴说:“你拿回去养吧。养好了我帮你卖钱,养不好了我可不管退钱。”那个时候兔子已经属于我了,我把眼白翻出来望了他一眼。 兔子被买回来日头已经快落了。用草筐背回来,放在廊檐底下。我娘叫了我三次,晚饭我都不吃,不错眼珠盯着四只小兔子。红眼睛,白毛毛,耳朵小小的,像四只老鼠。仿佛他们在我的目光下害羞了,都把头抵在一起,围成一圈。我从槐树上揪了叶子放在旁边,却也看不见哪个张嘴来吃。我有些耐不住性子,索性把树叶伸到它们的嘴下,兔子们只把头往一边歪,不肯嗅一嗅。不管他们了!第二天早晨,掀开草筐上我娘盖上的蒲团,槐树叶子已经只剩下梗了。 第二天,我在地上挖了半米深的窖,做兔子的窝。兔子怕热,地窖里冬暖夏凉;再说,野兔也喜欢在地里打洞生活。我把兔子放进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窖窝里,他们循着四周,慢慢地活动开来。 从此,我像兔子的耳朵,总是直愣着精神。我再也不到黄杏家去看兔子、看兔子皮,看卖活兔子了,要看就在我家的地窖里看兔子。我专心致志照料我的兔子。每次喂草的时候,嘴里都在祷告着让兔子快快长大。我娘问我长多大算大?我说比黄杏家最大的兔子大就算大。兔子们仿佛是我的孩子,养起来胆战心惊。养兔子最怕兔子拉稀,夏天兔子一拉稀,十有八九要被贴到墙上了。这是黄杏牺牲了多少兔子的生命得来的经验。我天天捧着养兔子的书看,那些书是从村里已经倒闭了的农业图书室里偷来的。当我发现有一只兔子拉稀了,我马上像防疫员一样开始我的拯救行动了:把兔子们从地窖里提出来,隔离开来;把地窖里的兔子粪彻底掏干净,撒上生石灰;找来我吃过的四环素药片,捣成糊糊强行灌到拉稀的那只兔子嘴里。我的兔子没有被贴到墙上。黄杏却不会这些,他只相信他的养兔技术是天下第一的。他不会这些的好处就是他练就了剥兔子皮的本领。黄杏挑着扁担从我门前经过,看到我的又肥又大的兔子在院子里跑,他翻了一下眼白,说:“什么时候剥兔子皮,我帮忙。”我也白了他一眼。 秋天的时候,我的兔子怀孕了。我把两只母兔子从窝里提出来,伸手在它们的肚子下摸一摸,已经能够摸到里面的肉疙瘩了。我把更多的青草扔到兔子窝里。兔子要生产了,它们用爪子在地窖的底部斜着掏了新洞,一个向东,一个向西,挖出来的新土堆到了地窖的正中央。我清理掉那些杂物,扔了柔软的麦秸杆进去。母兔子嘴里衔着那些麦秸杆,跑进各自的新居里,它们在布置产房呢。兔子不见了,它们躲在各自的窝里了。几天之后,趁兔妈妈出来吃草,我把头伸进窝里,用手电照着窥视了它们的小宝宝。数不清几只,肉乎乎的挤作一团,眼睛还没有睁开。就这样,我居然凭四只兔子又赚了十五只,那两只兔子一只生了七只,一只生了八只。 黄杏很佩服我的技巧,不过他不大相信我这两窝小兔子能够熬过冬天。我很不服气。告诫他:“我绝不会让我的兔子贴在墙上。”十九只兔子能吃很多东西,一入冬天,青草没有了,只好拌了糠麸喂它们,照我娘说的话,就是这些兔子们的生活水平,比人的不低。 年根底下了。村里来了许多贩子,买猪羊的,买鸭子鸡的,当然还有买兔子的。我的兔子是我一只只看着长大的,我不想让它们变成罐头漂洋过海跑到日本去做鬼子们的早餐。但我又知道兔子不是墙上的画,贴上去为了看的。养它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换钱。很可怜,一只大公兔子和五只已经长成个的小兔子被装进了兔贩子的笼子里。我数那些钱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出当初梦想中的快乐来,只像是在数一张张的冥币。卖兔子那天,黄杏也来了。我不希罕他看,但我又不能不让他来。当兔贩子骑上那辆破自行车拐弯走掉时,我的眼泪掉下来了。黄杏很高兴,他说:“行啊,没有我你也把兔子卖啦!”他说话的时候,好像刚用醋漱过口。 转过年来,枣树的芽发的最迟。枣树叶子没有长出多久,尺蠖成了灾,把那些嫩叶子咬的千疮百孔了。这不是什么好年景了。以树为生的人们买了“敌敌畏”、“敌百虫”、“敌杀死”和“1605”之类的农药喷到枣树上。枣树得救了,但却害死了黄杏家的二十几只兔子:他挖了枣树下的草,草上已经沾上了那些剧毒的农药。黄杏家的墙上沾满了兔子皮,白花花的一片。我家的兔子由于我的高度警惕—--只去没有枣树的河滩荒地上挖草—-得以逃过灭顶之灾。我去黄杏家的时候,黄杏正在擦掉他手上的血迹,最后一张兔子皮已经贴在墙上了。黄杏他娘神情暗淡地坐在灶火坑里烧火。我已经感受到那些成堆的剥了皮的兔子的尸体发出来的血腥了。 我提了两只公兔和两只母兔送到黄杏家。黄杏杀了那么多的兔子从不手软。看着四只兔子,他哭了。临走时他和他娘送我到门口。黄杏看了我一眼—--这是他养了兔子后第一次没有把眼白翻起来看我。 2005-4-7 ※※※※※※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