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将你虚拟，好吗？而那并非虚拟的曾经的真实，却还没有走远，她仿佛还停留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你教我怎样写句子，才能写成诗，才可以从本质上摆脱散文的形式。

你教我怎样选词，怎样避免被人们用滥的旧词，怎样给普通的词找到最恰当的意象因而赋予其新的意义。

你告诉我在诗中怎样用数字，用它们的确定来表达人物和情感的不确定。

你告诉我怎样构想标题，才会达到画龙点睛、出人意料的效果。

你说《绿袖子》太抒情了，你喜欢蓝调的忧伤，在那种忧伤的音符里你可以放纵你那与生俱来的颓废。

你高兴的时候，说我讲故事的语言朴素得像是刻在树上的刀痕，给人一种原始的感动。你不满的时候，责备我说：“你也是学语言的，为什么没有掌握好语言呢？”。

。。。。。。

而我并没有改变多少。我想，出生于不同年代的我们其实一直都生活在两个世界里，只是我也有一颗与生俱来的年轻的心，她多么想进入你的世界，却无能为力。

多么可惜，那时是我初次上网，还不知道要把所有的对话保存下来，如今我只能凭着有限的记忆去回味你教过我的东西，我希望，如果有更多的时间，在我们渐行渐远的同时，我却能在文字上更靠近你的世界，虽然你不知道，但是，只要我自己知道，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我还知道，从你那，我收获了现在的网名——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名字。还记得那次你索要我的真名吗？我给出了领袖的诗词，要你从其中挑两个字：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你说：是行早吧，这名字真好。也许你说过后并没有在意，而我却一直把这两个字放在了心里。

网络的演变如此神速，以前我们使用TELNET，文字在一闪一闪中被敲上屏幕，稍不小心就出现乱码又得一切重来，那时，我们无法想象会出现现今的语音聊天和视频聊天。当我知道可以在聊天室里唱卡拉OK时，竟像孩子般兴奋得跃跃欲试。我的这一点你并不了解，我是多么的热爱歌唱。不过，我对这种歌唱形式的热衷只维持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原因似乎很简单：我听不到自己的回声，音响效果太差。爱唱歌的人，与爱听音乐的人一样，对声音的质量是极为挑剔的。

监子里的空间高达两层楼，倒是像一个极大的音箱，是一个天然的音响室，我经常一边踱步，一边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

和平的时候，监子里也不乏团结友爱的气氛。我唱歌的喜好也传染给了同监其她的人，甚至隔壁的男犯。有时，我们会在干部们不在的时候举行小小的演唱会，运气好一点遇到一个不太遵守军纪并爱好音乐的士兵，他也会加入进来唱上几句——不过，他的表情始终是严肃的。你可不要以为只有我在独唱，其实生活中有独唱资格的人太多了。且不说某些监友对当时的流行歌曲了如指掌，其中有的还唱起了来自农村的小调，那原汁原味的地方腔调让我大长见识，难怪一些作曲家如王洛宾等会长时间到民间采风。听了，我便学，不一会我的声音就飘出了纯粹的湖南乡土味。“姐在山上摘石榴，哪一个魔鬼家隔墙打砖头，蹦蹦跳跳，打在我奴家头哎嘿哟。。。。。。”记得还有一首名为“十八摸”，大约因歌词太过黄色，我没学也没什么印象了。

我也从她们那学到不少生活经验。她们告诉我，每月姨妈来的时候，每天吃一个鸡蛋，流量就会减少许多，而且对身体没有任何副作用。我将这一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受益良多。还有人说，用农村的竹扫帚烧成的灰止住跌打损伤时流血的伤口，效果奇佳，这我倒是从未试过。有的介绍姜、蒜等普通香料的各种民间妙用，我将它们像记录偏方一样记在家人捎来的英语课本上，以备后用，现在这书却被搁在老家那套久未有人居住的寓室里，等待我落叶归根时将她再次翻阅。

我的长于煽情也为她们提供了满意的服务，几乎所有监友的家信都是我帮她们写的。她们要在信中表达悔恨、爱意和对家人的安慰，我虽不能洋洋洒洒下笔千言，但是，怎样写出真情实意，以感动监子里的干部（所有的信件都是要给干部过目的），感动家人，倒真是我的专长——那时，我正处在抒情的年龄。一般是她们先向我说明她们要表达的意思，然后就由我来构思段落，组织语言。如果有谁说着想着、想着说着流了泪，我会更加卖力地把感情抒发得淋漓尽致。我每写完一篇，她们都会要求我读一遍，读完，她们会说写得好写得好，然后抒一口气，似乎我帮她们挪去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个犯有重婚罪嫌疑自己却声称是被拐卖的农村妇女请我为她抒情，当时她的第一个丈夫突然带了孩子从老家过来探监，因尚未定罪故两人不能相见，她只有写封信给他。其实就在此前她还在为到底是跟第一个丈夫还是第二个丈夫过以后的生活犹豫着（第二个比第一个富裕），听到干部说孩子也来了，马上就哭了，请我为她表示坚决的悔恨和立刻回到丈夫孩子身边的愿望。当时我正洗着一条被经血弄脏的裤子，她一把抢过去，央求我即刻帮她写信。期间她一边搓着我的裤子，一边惦念着我写信的速度。当我们把各自该做的做完后，她拿着裤子给我看，满脸不安：哎呀，这里搓了好多遍也搓不掉，怎么办呢。我一看，不过是一小块旧有的洗不掉的印渍。

监子里夜晚总是亮着灯的。初入监时会难以入睡，我就用衣服罩在脸上以挡住刺眼的光线。若晚上没睡好，白天还有大把时间可以睡，只是白天的睡眠总是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干部们也太负责任，常常在放风时把我们赶到放风间，不让我们整日昏睡。当我习惯了在亮晃晃的灯下入睡时，炎夏却已来临，蚊子开始袭击我们。我的血型是O型，本是我引以为骄傲的一种血型，但在那个夏天，这血型却使我烦恼不已，因为它似乎最为蚊子青睐。当频频的拍打已毫无作用时，我就思忖着以防御的方式来对付蚊子的进攻。我把短裤套在头上（那时的短裤还没有被性感一词设计，是肥大的一种），用长袖衣的两只袖子自袖口处套上胳膊，穿长裤，并把双脚插入另一条长裤的裤筒，使得全身没有一块皮肤可以让蚊子落脚。如此这般，就只是偶有一两个像我一样倔强的蚊子隔着一层布料来寻找它们最后的夜宵了。我相信更多的蚊子，是受到我的怪模怪样的惊吓而撤退的。

睡不踏实，肾也跟着抗议了，平时我从不晚上起来小解，在监子里却经常破例。

有天大家闲得无聊，纷纷讲起鬼故事来，从白天一直讲到入夜，尤其将监子里可能出现的鬼加以夸大、渲染，弄得我晚上起来小解时，虽然那通铺上躺着十多个人，虽然灯光在高高的角落里明晃晃地照着，我却依然心惊胆颤。她们说因为整栋监子里住过许多被处以极刑的犯人，故而有许多鬼魂在监子里游荡，它们会弄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声响。还说被判以极刑的人往往在被处决的前几天就已经灵魂出窍了，得小心避免遇上它们。

我翻身起床，身边监友的睡相就让我吓了一跳，她们有的张着嘴，有的拧着眉，呆板的脸色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死气沉沉，莫不是鬼魂附体了？我强作镇定快步走到靠门的蹲厕里，这三面被围住的小小的空间让我感到了安全，但我仍然盯着铁门上那个已被关上的小窗口，防备它会突然打开。当然并没有什么发生，但就在我小解完正要舀水冲厕时，一声清晰的“哗”的声响从门外的过道传入我的耳朵，令我顿时毛骨悚然，心跳骤然加快。但我努力说服自己：一定是那个被关押在监子里最顶头的被判死刑的犯人，一定是他睡不着，拖动了脚镣弄出的声音（重刑犯人是二十四小时被脚镣手铐的）。但是，不对呀，他所在的监子在那头，我们的在这边顶头，刚才那声音却分明是这边发出的，莫非真的是。。。。。。。？我虽坚持冲完了水，却逃也似的爬上通铺，紧靠着监友的身体躺下，听着她们均匀的呼吸声，我才缓缓安定下来。虽然事后，我仍然坚持那是自然的声音，是从那头传到这头的回声，我也认为平日有时听到的被称为鬼魂走过的声音，不过也是风吹过门缝或窗口的声音，但是，那个听了一整天鬼故事的深夜，那些熟睡得像死人的脸，那在无边的寂静里突然钻出的“哗”的声响，如果你遇到，你是否也会害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