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人院子》

一棹扁舟

我不愿意让你们看见我的这些，当然是有原因的。老祖宗鲁迅写过狂人日记，我怕你们说我是摹仿。摹仿也罢了，你们又会说我是借祖宗之名抬高自己的身价——我最反感别人把华而不实的词汇强加到我的头上。可奈何一个姓赵——偏偏又是一个姓赵的——要偷我的自来水笔。所以在他偷之前，我得把我的思想写在纸上，以免到想写的时候没有笔。

我被他们抓到疯人院里来的时候，正在河边上钓鱼。他妈的一个老头钓鱼，鱼不咬钩，他就使劲骂，骂我的鱼饵太诱鱼，把他那边的鱼引到我这边来了。骂也罢了，他还要动手，抢我的鱼竿。我心里特别反感，你抢我的鱼饵罢了，还要抢我的鱼竿，这不是要夺我的饭碗吗？是可忍孰不可忍，接下来的事情，我就说不清了。来的那个医生戴着警察帽子，非要让我说是我把鱼桶扣到老头的脑袋上了。我当然死活不承认。我在此声明，你们没有采取刑讯逼供的治疗方法，只是把绳子轻轻地缚在我的手腕上和脚腕上。我就装死，等到实在不愿意再装了，就睡觉；等睡觉醒了，忘了睡觉前在装死，被你们发现了。那些人都咧着嘴笑。——笑个球啊笑。老子在这儿受罪，你们他妈地还笑。我终于破口大骂了。

我念过书，认识好多字。一部《水浒传》我能看下来。不简单吧，就凭这一点，你们抓我就不对。我疯？你们才疯呢，你们不把那些写着疯人一科、疯人二科之类的牌子遮起来，以为我不认字？哈哈，笑话。你能看水浒吗？你知道宋江为啥要杀婆惜不？你知道西门庆为啥要害武大不？你知道王英为啥愿意娶扈三娘不？这些都不知道，还笑。笑个球啊。告诉你吧，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就爱专心读书，不像你们，整天不学无术，打牌，泡妞，吸粉．．．．．．罄竹难书啊。

我感觉这个地方在荒郊野外，是不是在罗不泊的无人区也未可知。因为四周看不见高楼，透过铁栅栏门，也看不见往常钓鱼场外那个发廊的女妓。疯人院子不小，围着围墙走一圈要一个小时。上学的时候学物理，说一个人行走的速度是每个小时五公里。照这样算来，疯人院子的围墙有五公里长。不过也未可知，疯人院子里没有表，因为你们认为钟表对我来说没有意义，因为我不做工，不用计算工时。每天早晨起来，我和另外三个疯人一起，围着院子转圈，姓赵的负责数数，按秒数，他数到六十的时候，我就说是一分钟了；他数了六十个六十，我就说是一个小时了，这时我们就说围墙到头了。看门的那个老头和我钓鱼碰上的那个差不多，他经常手里拿着个铁饭盒从屋子里出来倒水。每次倒水，都会看我一眼。可能是看我们三个，但我总感觉是他在单独看我。妈的，我有什么好看的。我就和他说过一句话，我问他挣多少钱，他说挣两千多。我很不服气，就这么每天出来倒水就挣两千多？老兄啊，你知道我过的是啥日子不？从此我再也不理他，他是个贪污犯，不干净。我也不敢挨他近了，万一他的脑袋上有了鱼桶，你们又会说是我弄的，到时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太阳升起老高了，你们来给我用药。我一点都不害怕。不过我感觉纳闷的是，平常为什么看不见你们？你们躲哪儿去了？我分明看见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朝大门走过来，但每次打针的为什么都是男的？别也是你们保养的二奶吧。哼哼，包二奶都包到工作场地上来了，他妈的真不要脸。你们不服？不服老子出去，也做给你们瞧瞧。老子英俊着呢，谁不会勾引女人？就你们这点本事还在我面前充大？我年轻的时候，你们还都在光着屁股在院子里跑呢。完喽，虎落平川被犬欺，我是拿你们没有办法了。我感觉针头刺进我的臀部，凉爽的很。我歪头看看，你们的脸都很严肃。我有点害怕了。听说现在死刑都要注射，你们是给我执行注射死刑吗？听说这东西挺神秘，十妙钟之内就能够杀死一个人。天下的武功可能都没有这个厉害。我提裤子故意很慢，估摸着过了二十秒钟，还没有倒下。我把头一扬，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谁怕谁啊。

下一个该姓赵的了。这个老哥好抽烟。离老远就能闻见他身上的烟味。昨天晚上他还跟我讲他的故事。别人都传说他的老婆跟人跑了，他不信。每天搬个马扎坐在门口等老婆买菜回来。每天等，半夜里也等。月亮上来了，他敲对门家的门。对门是两个姑娘。他对她们说你看我老婆把那块蓝纱巾都包到我头上了，我看上去太阳都有些暗了，她不是又回来了么？两个姑娘不信，还骂他说他老婆早就该跑，还说像他这样有八个老婆也跟人家跑掉了，并用手机打了电话。然后他的下场就是现在了。我呵呵的笑。请注意，不是嘲笑，是喜笑，高兴啊，又一个妇女同志逃脱了魔掌，跳出了火坑，万岁！姓赵的进了屋子，还没有解开腰带，就昏过去了。我要扶他起来，你们不让，说我不懂技术。什么技术？扶人的技术不会？真是的，老了。

姓赵的醒了，就在我的上铺。你们说他是轻度的，所以住上铺。怕我住上铺会夜里会掉下来。姓赵的醒了就用脚钩挂在床前的网兜，网兜下坠到我的头顶，网兜一晃动，我就醒了，就知道姓赵的叫我了。我哼了一声，坐起来。他很兴奋，说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把脖子伸了伸，离着他的床底近些，好听清他说话。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兴奋吗？我哦了一声。他说我看到那个打针的医生了，他是我的情敌，就是他，拐走了我的老婆。我哦了一声。他说这就好办了，我问问他，我老婆去哪儿了。我哦了一声。他说我老婆走的时候告诉我了，她找的是个医生，专门治我这种病的医生。我哦了一声。他说老婆对我很好，临出门知道把蓝头巾包在我头上，让我看太阳不刺眼。我哦了一声。他说别着急，我会有办法，我再找个漂亮的，回头带她去看我老婆。我长长的哦了一声，躺下了。他听见我躺下了，点了一颗烟，也躺下了。

第二天，我围着围墙转圈的时候，姓赵的数数数的不怎么准确了，原来我走三步，他数四下，现在我走五步，他才数两下。我就知道他想他老婆了，这也是疯人的常情，我也不忍打断他。我这个人有好生之德，看戏的时候喜欢《花为媒》里的阮妈。该吃早饭了，姓赵的就坐在我的邻座。一大盘子菜，他才吃了一点。我想，他要是不吃饭，就差不多能找个好看的女人做他老婆了。我见过他跑掉的那个老婆，那个老婆说他吃没吃相喝没喝相。回到屋子里，他把我拉到墙角，说你替我写一封信吧。我说写给谁。他说写给跑掉的老婆。我不想写，就说不写。他很生气。他说你有自来水笔，不替我写信，我自己也会写。我听了这话，也很生气。我有笔是我的，你红什么眼啊。我就不给你用。气死你。

我去厕所了。厕所在院子的墙角，按照姓赵的数数的速度，他数二十五个六十，我才能走到。当我回来的时候，就相当于他数五十个六十了。我很轻的进门，发现他正坐在一个倒扣过来的脸盘上，手里拿着我的自来水笔。我很愤怒，一把抢过来。他一怔，看清是我，咧着嘴笑了，说这东西的水从哪里出来啊。他没有拿下笔帽，当然不会知道怎么出来墨水。有了这一次遭遇，我知道他要偷我的笔了。但怎么才能防止他偷我的笔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替他写一封信——奇怪，我又想替他写信了。于是就问他。他说不写了，今天那个医生没有来，估摸着和我老婆旅行结婚去了，其实我写信就是想说让她别回来了，疯人院的日子不好过，总是数数。

我还是担心我的笔被姓赵的偷走，所以赶紧写了这么多的字。嗨，可不能让姓赵的知道，说了这么多他的隐私，等我去厕所的时候，他会数数更慢。你想想，总是那样慢，我就总也走不到厕所，会憋死的。憋死我了，我的自来水笔就会姓赵，那样我亏大了。我已经告诉门口那个老头了，如果碰巧他端着铁饭盒出来倒水，正巧碰上那个医生来，告诉我一声，我就去告诉姓赵的，让他去问问医生，是不是和他老婆去旅行结婚了。

                                              2005-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