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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我家的第一个阿姨对我说我儿子是龙变的,而且言之凿凿地说在某个晚上看到了一条彩龙盘旋在他的头上。她是个大嗓门的农村妇女,我母亲的乡下亲戚。当她一边忙碌着一边笑着以极快的速度并带着浓重的老家口音说出此话时,我有一种强烈的幻觉感,恍若自己正站在三四十年代小说的字里行间,成了被人写在旧事中的小说人物。我惊异于我的生活中会有这样神秘的戏剧性场面出现,对此久不能释怀,直到我用一个极为俗气的解释消减掉这一情节的神秘,心里才为之释然。解释是这样的:也许阿姨有一张讨人喜欢的巧嘴,也许她是想要讨得我的小恩小惠才口出此言吧。 LIU终于走了,在三月初。他走时,神秘的戏剧性情节再一次出现,我又一次为之诧异。 那天是他在餐馆上班的最后一天。下午我在二楼同他结算帐务和工资。过程友好也蕴藏着尴尬——他的尴尬。我问了他将来的打算,他也为餐馆的经营方向提了些建议,最后他要求当即拿到工资。本来按照规定,任何员工离职,都需在搬离宿舍后才能领工资,但他是经理又是红的老同学,我想就遂了他的愿吧。看得出,他领到工资后很高兴,我们之间也没什么需要再交接的了,于是说了几句客套话,一齐起身下楼,他在前我在后。当时值班的服务员正在做清洁,地板湿滑,LIU走着走着,就在左转时他忽然“咚”地一声矮了下去。这声响赶跑了正在我脑子里转动的一些急于处理的事务,我低头看过去,也不知怎么LIU滑了一跤,左膝跪倒在地,他伸出左手撑向地面却仍不能保持平衡,紧接着右膝也弯曲着跪下了。当然这一连串动作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我快步过去要扶他,他已迅速爬起来,挪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神情痛苦异常。他这一跤摔得不轻。我关切地问:怎么样?要拿点备用药揉一下吧。他摆手:不用不用。我说:坐着,别动,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他摇头:没有没有,你有事先走吧,我没事,没事。但他的眉头却紧缩得厉害。我忙叫服务员到楼下去取药。是的,当时我的神情是满脸关切,非常的关切,但我要承认,我的心里却在笑,控制不住的由衷地笑,笑得像LIU的伤一样,不轻。我想,这笑并非出自我的恶毒。本来他这一跤摔得实在是太滑稽了。在这呆了四个月了,谁都知道地板被拖湿后得小心一点,哪怕是端着盘子提着重物,都还没有任何人这样滑倒过。其次,他怎么就跪下了呢?首先单膝,后双膝,我并不想把这一跪赋予任何意义,但是,事实确实是,在他在此地的最后一天(红已经替他买了第二天的机票),他摔了一跤跪下了。我要坦白承认,当时我确实有一种谁帮我出了一口气的感觉,而且我原谅自己的这种感觉。 刘对我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很激烈。装修时,他设计了一个宽达一米五的酒柜,只给从前厅通向厨房的过道留下五十公分的空间。我说这不行,两个人迎面走过会撞上,而这个通道是传菜递单取备货的地方,一定要留出更多的空间,最好七十公分,至少要六十。他即沉下了脸,八字眉更八,小眼更小,双唇紧闭,不发一声。我陪笑说:来,我们站到这个位置,你看留五十公分够不够。他坐着不动,眼睛看着门外,面无表情。我说:我知道你很能干,但是我在家里,在原来的公司里,所有的装修也是我一个人操持的,我知道空间宽敞的重要。好吧好吧,那就留六十出来吧。他极不耐烦地退让了一步。诸如此类。 餐馆所有的进货都是让别人送的,由LIU负责开单、验货。第一次进货后,送货人来我这取货款,我仔细看过送货单,没有任何签字。其实这些制度性的东西我已与LIU讨论过,也给他看过其它餐馆进货的手续,只是时间太紧还没来得及打印出自己餐馆的诸多管理文件。当时LIU和主厨正说笑着研究手机上的信息。我说:LIU,这单上收货人和你都要签名,我才能付款。LIU说:要这么麻烦吗?进这个货你也知道我也知道,给钱就是了。我说:这是制度问题,应该收货时由收货人签字,付款前你签字,货款才能付出。他又是一言不发,一付不以为然的神情。我也动气了:这个手续不是你知道我知道就可以不执行的,现在餐馆刚刚开始经营,人少,但以后各个岗位人员都齐了,大家都忙起来时,只能靠制度来进行管理,所以我们现在就得养成按制度办事的习惯。你不签是吗?LIU沉默好一阵,连送货人都在一旁说:收货是要签字的,是这样的。他这才站起来:好了好了,签吧签吧。诸如此类。 我对红说:你是不是对他说过要他代表你?这样的话我就无法管理了。你应该告诉他,他是我们俩一同请来的,我不要他时时记住我也是他的老板,如果他的意见正确,我会听取,但是当我说得对时他就得听我的。我又说:红,我要坦白告诉你,LIU没有做经理的能力,连基本的管理都不懂。但是红,在她沉默着听完我的陈词后,她的一番闪烁其词的话语令我心痛。她说:你是不是很懂管理呢?LIU说他们以前对厨房的大师傅是要特别关照的,每个月都要表示一点什么,比如送烟,请喝酒。现在就是LIU自己掏钱给大师傅送烟,而你却没有。你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吧?我一听这话,顿觉全身的血都涌上了大脑,我凭着直觉气愤地说:红,LIU他这是挑拨离间。红不紧不慢地回应:你不要急着下这样的结论,我们信佛的人决不会做挑拨离间的事,起码他想到的你没有想到。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说:我是没有考虑到这事,但作为管理者,我和LIU是直接的关系,他想到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向我提出建议,建议合理的话我不会要他自己掏钱。他为什么要背后同你说这事?其次,我并不觉得靠小恩小惠能搞好管理,他这一套是家庭式的没见过世面的处事方式,不是这边正规的经营模式,如果真要请喝酒的话那也应该是所有的员工。另外,我要告诉你,第一次递烟给大师傅,不是LIU而是我,这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还没开业,我们一起研究菜谱,我拿烟给他们,倒不是要讨好他们,只因为我们是烟友。你知道的,我抽烟而LIU不抽,后来看我们都抽,他也就接过烟抽了起来,大概后来也递过烟给师傅吧,但是LIU在你面前说这样与事实不符的话,他不是挑拨离间是什么?红说:唉,他大概知道你想法与他不一致,所以他也就不同你讲了。我说:红,那你现在评判,他的这种做法是管理吗?红说:这事我们不谈了,我也不懂。我知道,其实她听不进我的意见。 诸如此类的事不必多写了。 所以,当我意识到我是一个人面对红和LIU的两股力量时,我就对红说:我不参与管理了,既然你相信LIU,就让他管理吧,我只派一个人去收银。此后,我只看收入和支出两个数字,其它一概不问。餐馆每月亏损近万元。有朋友说:你玩钱也不能这样玩啊。我心里想:就让LIU玩吧,玩到红心痛时他就会走了。 事实证明,LIU的这一跪确实是某种神秘的力量让他在姿态上表明:他愧对于我和红,愧对于这个餐馆,我完全可以为之开心地笑,当然这一笑也是沉重的。他走之前的一个月,电话费是原来的一倍,他曾告诉我和红,我找来的收银员经常打电话,而他走后,服务都反映说,其实是LIU常常半小时、一小时地煲电话粥。服务员还告诉我,LIU走之前不断怂恿他们离开餐馆,弄得大家人心焕散。LIU还把一些他人不该知道的工资发放等情况宣示于人,引起了员工之间的妒嫉和不和。而经营管理方面更是一团糟:什么时候可以给顾客打折打多少折都没有个制度;厨房出错菜,服务员损坏餐具,没有任何处罚;员工宿舍里任何人都可出入,煤气费等不断攀升。而我接手后,营业额即上升到保本,员工面貌一新(旁观者之言——房东,旁边餐馆老板),他们不但没走,不努力者反而被我辞退。 LIU走的那天,我告诫红说:LIU是个小人。红笑着,不置可否。 一切表明,我能对这个结论负责,我可以在LIU跪倒时在心里放声大笑。 我想起新概念里的一句话:He deserves it!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