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伟大的母爱

母亲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在我读书、工作的十几年当中，她却先后给我写了两封信，充满爱子之心。我高中时住读，母亲写了第一封信，却没有寄出，假期回家被我无意中翻到，喜不自禁，惊讶有余。字里行间都写着对小儿子的眷恋。工作后收到母亲的第二封信，里面这样说：“我那秀才儿子：细听端详……我从19岁起步，跨入人生之路，至现在57岁了。这38年中，我经受了多少风和雨，人世间的苦，生活上的酸甜苦辣，（过去的）往事一桩桩地存在妈的心底……在母亲眼里的她（我四姐）是个聪明、能干、孝顺、善良的乖女儿。她发挥了自己的本能报答父母之恩。我生育了一名优秀女儿，我感到欣慰、满足，这辈子没白活一回。母亲的病症都被女儿的孝心征服了，现在我很健康，谢谢女儿给了我活的力量。儿女们，为我们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妈妈的口号是生活愉快，理解万岁！”

这就是母亲的信。虽然没有真正卷入那场革命，但她从那个时代走来，见证了那段历史，她的话语仍然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话语如此，思想亦如此。敝人偶有涂鸦之作在网上示人，些许原因促使我把一篇《失败者人生感悟》寄给二老，本想为他们的生活添些色彩，没想到父母后来在电话中先后告戒我不要再写“不好的东西”（母亲语）。母亲谈话中还紧张地问我旁边有没有人，好不好说话，更郑重其事说起文革云云。现在的年轻人闻乎此，第一反应恐怕就是，匪夷所思！可这就是我的母亲。

关于母亲，每个人都有许多的故事，代表了人间至纯至善的感情。时光飞逝，母亲两鬓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写着岁月的无情。为着幼儿的成大，我们对岁月充满了赞誉，为着母亲的衰老，我们又恨从中来。听母亲讲，我一岁时不慎从竹帘床上滚下来，号啕大哭。紧张的母亲心急如焚，参照老人们的迷信说法她找来了斧头，一只胳膊搂着我，另一只手抡起斧头在我摔着的地方用力地砍下去，嘴里还不停地地念叨：“孩儿哪，别怕，孩儿哪，别怕……”直到砸出一个深深的坑。我明明看到母亲的头发被汗水浸透，就象雨淋了一样，刘海在面前随着手臂的动作晃动，汗珠沿着嘴角流进母亲的嘴里，母亲早已忘却了咸味儿，也忘却了即将面对奶奶怎样的数落！现在母亲的双手为生活计，任劳任怨，几十年如一日，还有当年的力气么？

小时候，自己不会自理。夏天，为我穿衣是爸爸的任务，他会扯我的小鸡鸡，又用同一只手给我抠眼屎、抠鼻子，望着睡眼惺忪的我傻乐。我伸着懒腰，不当回事儿。冬天，每天早晨是妈妈在厨房扯着喉咙把我叫醒，她早已忙活很久了。我在被窝里懒洋洋地哼哼，嘴脚的口水结成了疤，残留着一股浓浓的骚味儿。母亲每次都先把我的衣服烤热，裹进自己的衣服里边，一路小跑来到我睡觉的房间，跺跺脚，理理头发，拍打拍打肩膀，我知道外面下着大雪。就这样，每年都没有间断过，直到我学会了自己穿衣服。

我还分明记得，上学以前，母亲做裁缝，揽阵线活儿。爸爸在前门守着药铺，专心地看医书，我没事人一个，陪在妈妈身边，听着她那缝纫机不听地响着，我也跟着瞎哼哼。妈妈估计着我饿了，就在煤炉上放个铁盖儿，从床下的坛子里抓一把黄豆搁在上面，不一会儿，黄豆就跳起桑巴，妈妈忍着烫把铁盖儿端到一边儿，却提醒我别烫着，呵呵，剩下的任务就是尽情享用了，我每次都出色完成。饿的时候，妈妈或者从悬在厨房横梁上的提筐里掰几根粉条下来，长长的。我捏着一头，伸到炉火上炙烤，转眼工夫粉条就变为白色并膨胀起来，亦美餐矣。有时跑了神，青的就变为黑的了，干脆填进“蜂窝”，看火蛇卷起。陈年往事宛如陈年美酒，鼻子凑上去就醉了，如今，可得享用？关键是那浓郁的亲情啊。你一边“理所当然”地吃独食，妈妈却一边忙着穿针引线，我不明白爸妈为什么那么辛苦，只觉着大人都有大人的事儿，并不知道这一切都跟孩子们有关，可等我长大明白后，这是多么地震动着我啊！

“穿着连，逗人嫌，嫌人家，别嫌咱……”这是母亲的歌谣，归哪个年代天下所有母亲版权所有。衣服上的扣子掉了，母亲找了相似的扣子为我缝上，一边缝一边就轻轻地哼着这首歌谣，因为是我穿着衣服时缝的。那时，从来不曾仔细留意过，母亲拿针尖在发间蹭两下，埋头缝扣子。而我，急不可耐，抖动着腿，揉着鼻子，东张西望。母亲的歌谣，和那细致的动作，创造了多么美妙的一幕啊。也或许，孩子的不耐烦和母亲的专心，一起成就了世间最伟大的艺术作品。如今，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去发现这种美了，你可知，我的母亲，我是多么怀念，怀念那时母子俩的距离啊！

初三，脚下生了鸡眼，日益严重，不得已掂着脚尖走路。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和父亲二人想七法打八法地给我治疗，鸡眼却顽固不化。放假后，母亲带我前往县城的澡堂子找修脚的老师傅，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一刀结果了它也结束这痛苦。可母亲下了多大的决心哪，平日里用爸爸刮胡子的刀片小心翼翼地下手割的时候，只要我眉头一皱就扯着了母亲的心。修脚的师傅看的出来，看看我的鸡眼，然后就把我领到男浴室里，故意撇下母亲在外面候着，她的心悬着，揪着，疼着。我也会意，躺在一个床板上，双手捧着后脑勺，配合着老师傅。麻醉剂一针深深地扎进鸡眼，我疼的牙齿咬的咯咯响，脸上汗都被挤了出来，但我愣是没有喊出声，我知道妈妈比我还疼，谁都知道，儿子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连在了母亲的心里，儿子是母亲身上的肉啊！

我幸运地出生在这个家庭，我幸运地拥有这样的母亲。爸爸学习用功，成绩优异，初中高中各跳一级，不然也会成为“老三届”的一员了，他文革前参加高考，可惜名落孙山，与北京医学院失之交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父亲得一贤妻，孩儿得一慈母，生命定数，我是命运最大的受益者，秉承了母亲身上吃苦精神。高中在县城读书，夏日的集体寝室就象蒸笼，令人难忘的是二十几个男生臭袜子的“香熏”。我的床铺铺着草席，没有风扇，心静自然凉并非凡夫俗子的游戏，依然挡不住热浪，没有经验的我拿湿毛巾垫在草席上，躺下，一夜的安稳换来的是满背的痱子。周末回去打牙祭，看到我背上的痱子，引来母亲“啧啧”的哀叹，一并唤来爷爷奶奶爸爸的心疼。妈妈赶紧打来热水为我擦洗，边埋怨边心酸，又责怪爸爸手脚太慢，速速拿痱子水给我抹上。呵呵，只要我在，爸爸别想跟我争宠。不过，他倒是可以沾上一点便宜。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总是捱到最后，我和爸爸光着膀子，“呼噜呼噜”喝着稀饭，母亲在一旁为我们爷俩儿搧扇子，看这爷俩儿吃的过瘾，算是为母亲开胃了。我和父亲吃完就去看电视了，妈妈的晚餐才开始，她慢慢地吃着，暗暗地和自己那不争气的胃较劲儿，为这，妈妈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等收拾停当，妈妈又为我们为送来可口的西瓜，在这个小院儿里，静静地上演着“一仆二主”的动人故事。

对这个家庭，付出最多了莫过于母亲了，她对老人、丈夫和子女的爱是厚重的。老人们一个个逝去，我听到了母亲的叹息，是回忆，还是在展望将来？对子女的担心，有心无力，徒增了压迫感。对娘家人的思念，是无助，更多的是无奈。那日，母亲满怀希望地去了外甥家，可巧三个外甥都在外面赶工，大外甥媳妇在家忙活着，陪母亲说话。中午时分，外甥前脚接着后脚都回来了，看到姑姑，都热心地叫着。母亲告诉我：“看着侄儿们都长大了，都能挣钱了，家里电器、家具虽然是别人送的，都是旧的，但日子过的很和谐，我这个姑姑都激动地哭了出来！”母亲，就是这样一个感情丰富的人。

子女五个就象五座大山，生活的重担压在肩上，母亲默默地承受着，同时，却被不被理解的痛苦煎熬着，头发可以脱落，可对于心灵，该如何消解痛苦啊？人们都不愿意谈论“死”，可母亲却不止一次地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轻生的念头，每次都老泪纵横，可膝下恁多牵挂，她又于心何忍，只有耐着性子坚强地活下去，面对着身上的病症，跟自己的心魔做顽强的斗争。母亲是柔弱的，可母亲更是坚强的，柔弱的母亲叫人同情，坚强的母亲令人尊敬，我爱我的母亲，一个立体的母亲。

母亲极富爱心，对家人如此，对外人也是如此，尤其对贫苦的老百姓更有关爱之心，我们叫嚣的“关心弱势群体”在母亲身上早已不是新鲜炒做，或者口头禅而已，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了。小时候，我家菜园后面的猪行有使徒三人落脚，乞讨为生。周围百户人家，惟独与我家建立了亲密关系，母亲翻来家里不要的衣物送给他们，还为他们缝补衣服，拆拆洗洗的，力所能及的帮助从来没有含糊过，那时，我们的日子也很一般。三人感恩戴德，无以表达，师父用竹管给我做哨子、笛子，我还经常被叫去吃粥，这段吃“百家饭”的特殊经历记忆犹新。乞者四海为家，分别时，恋恋不舍，互道珍重，母亲黯然。母亲接济的人群里，还有一个小哑巴乞丐，衣衫褴褛，不修边幅，每日露宿街头。母亲知道后，顿生恻隐之心，早早送一床旧棉被给他，平日里还差我送些吃的。小哑巴虽然不会说话，可他心里很明白。他写的一手好字，经常在街边的青石墩上教我写唐诗，还不忘写“你有一个好妈妈”，逗的我直乐。

儿子大了，成为一名高校的教师，做思想教育工作，对学生我经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而父母亲情是我最常用且擅用的一种感情了，因为我最了解亲情。我的思想近于保守，对于中国传统美德推崇倍至，百善孝为先，暑假期间还人五人六地捧读《二十四孝图》，木兰代父从军，王祥卧冰求鲤……形式虽然老套，不切实际，但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我，其实是狠狠地刺痛了我，反躬自醒，我愧对父母。打小帮母亲看货摊儿，纠缠着忙碌的母亲，讨要几分钱买并棍儿，买糍粑，死乞白赖，那是小孩子撒娇。大了，懂事了，渐渐地内敛矜持起来，言语也少了，性格越来越内向。从初三开始住校，跟家里人接触渐少，大学了，一个学期回家一趟，可回家不是看电视就是读书，一门不出，二门不入，虽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却没有跟二老好好交流。父亲心粗些，少见说我什么，可母亲内心细腻，跟旁人聊起儿子时，嘤嘤嗡嗡地就伤心地哭起来，原来是抱怨我总不爱讲话，一个暑假平均下来，每天竟然说不上一句话，而且声音象是卡在嗓子眼儿里似的。所以，吃饭的时候都要停下筷子，屏声静气，把耳朵转过来才听到，罪过啊！

去年暑假，和四姐、父亲一起陪同母亲到县城的医院看病，母亲在病房里做胃镜，我和四姐、父亲在门口焦急地等着。突然觉得生命如此安排，充满玄机，似乎在提醒我什么，想要告诉我什么，此时的医院和当日的澡堂子有什么微妙的联系，我和妈妈的位子调换了，我意识到命运之神在点化我。站在走廊的窗户旁边我看着外面城市的喧嚣，我千头万绪，参悟着。我突然好想哭，觉得不该来到这个医院，母亲不该属于这里，决不。良久，母亲慢慢走出来，双眼无神，一脸的痛苦掩饰不住。姐姐是最会安慰人的，忙前顾后，鲜活灵动的身影吸引着母亲的视线，告诉母亲，子女们是母亲永远的牵绊，坚强地生活下去，现在有子女们阳光般的照耀，汲取旺盛的生命力吧！

我的路正长，可这未尽的一生当中，母亲，恐怕是我最对不住的亲人了，欠的太多，深深的罪恶感压着我，使我呼吸困难，于是想写写我的母亲。谢谢母亲的爱，谢谢母亲为更好地成就这份爱而透支了有限的生命，让笔尖的滑动为我搜索空气。前辈们写的太多了，太好了，我总未成笔，却又不能借花献佛，母爱伟大，孝心可嘉，毕竟感觉各不相同。作为一个不孝儿，信手成篇，献给平凡的母亲，献给伟大的母爱，了却一桩夙愿，以免命运弄人，令我抱憾终生，岁月不饶人，母亲会给我多少机会呢。

最后想说的是，母亲那透支的生命并不是简单的平行移动给家庭的每个人，子女们在吮吸母亲的乳汁的时候，母亲的爱和她伟大的人格就在延续，一代一代，生生相息，在我们的每一条血脉中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