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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场雪
1969年冬,我经历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场雪。
那年九月,为了响应“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19岁的我背上行囊,告别双亲,从福建省厦门市集美中学来到湖南省一个小山村中插队落户。
由城市到乡村,由学生到农民,一切都使我感到那么陌生和新鲜。生长在闽南地区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下雪。因此,我热切盼望能下一场雪,好让我一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风光。
入冬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衣服也一件件往身上加。白天出工,我必须不停地劳动,否则在瑟瑟寒风中非冻僵不可;
晚上休息,我必须坐在被子里看书,积蓄着身上的热气,否则难以入眠。我两脚跟冻得又红又肿,双手背红一块,紫一块,五指也握不拢。天气这样冷了,雪却还迟迟不肯下。
在忍受着寒冷的期盼中,我人生的第一场雪终于下了。那晚北风呼啸了一夜,卷走了小山村里仅有的一丝暖气,气温急剧下降。第二天清晨,我在床上忽然听见屋顶上有撒细沙的声音,而且“细沙”不断落在帐顶的塑料布上。
接着便是房间被敲得“咚咚”作响,一个童声在喊着“小宁姐,下雪了,下雪了!”这是房东十岁的小男孩伍伢子,昨天我还拖住他质问:“这儿到底下不下雪?”
我撩开蚊帐,探出身子,伸下一只脚刚碰到鞋面又赶紧缩了回来:“我的妈呀!好冰呀”我的脖子里掉进了什么玩艺儿,冷嗖嗖的,手一摸啥也没有,只是有点湿。
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我看见地上有一层白白的粉末儿。抬头一望,那白白的粉末儿从黑色的瓦缝时纷纷扬扬往下落。看来,刚才就是这东西掉进了我的脖子里,我打了个寒噤。这,就是雪?
大半天过去了,我屋子里到处湿淋淋的,屋里的温度毕竟比屋外高。傍晚,瓦缝里吹进来的雪末已不再是白粉了,而是像小鱼眼珠似的小颗粒。
这些小颗粒在桌上、地上乱蹦一气,活像撒了一地、一桌子的农用化肥一一尿素。后来,我才知道那叫雪子儿。
雪子儿一连下了两三天。这几天里,吃饭时,我端着大海碗盛满红薯饭,就着萝卜丁猫在桌子下吃;
看书时,窝在被子里,还时不时得将帐顶上的雪子儿往外掀。而床边,褥子边早已湿漉漉的了。还好,这样的天气不用出工。
第三天,我终于惊喜地看到了诗人吟颂的,作家描绘的,我心中期盼以久的雪。
那天早上,屋里好安静,听得见屋外簌簌的声音。透过窗户,我看见铜钱大的一团团的影子往下坠。
这种情形在银幕上见过的。“啊,下雪,真正的雪”我不禁叫了起来。
我连忙翻身下床,穿上哥哥送我的,齐腰深的大军棉裤;穿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亲手做出来的,厚薄不匀的紫色小棉袄;套上了东北麂皮大头鞋;
系上了生产队姑娘们羡慕得不得了的红白相间的羊毛大围巾;戴上了军绿色手套,走出了门外。
好大的雪啊!天地间茫茫一片。鹅毛般的飞雪在北风中忽左忽右打着旋儿着地,很快便积了厚厚一层。
屋顶上足足铺了五寸厚的白雪,难怪屋里不进雪了。落光了叶子的树枝、树杈上披上了银装。菜地里已分不清哪是沟,哪是畦。
呆立在这雪地里,仿佛置身于雪原之中。我抬起头久久地仰望天空,却发现这神秘莫测,浩瀚无比,产生这白雪的宇宙中,充满着无数的灰黑的“尘埃”。这“尘埃”不停地往下落。
我久久地望着,任凭这“尘埃”落到我的身上,脸上,甚至眼里。渐渐地,也似那“尘埃”飘飘然起来,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方。
几个月来,生活的艰辛,体力的透支,前途的渺茫都随“尘埃”的飘落,消失得无影无踪,头脑里一片空白。直到感到头昏目眩脖子酸了,才收拢下颏平视前方。
此时,我突然觉得象明白了什么,细一想又什么也没有明白。
后来,雪停了,太阳出来了。万里江山果然成了“红装素裹”“粉妆玉砌”的世界。
又过了几天,雪化成了水,大地像刚下了一场雨。
两年后,我被贫下中农推荐上了大学。又是两年后,我走上了教育工作岗位至今。
三十多年了,回头望望自己走过的路程,我顿悟:三十多年前的上山下乡,不管我们的领袖怀着什么样的动机发动的,对我而言,何尝不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场雪”。
它给了我幸福的期盼,给了我痛苦的磨炼,更给了我脚踏实地的教诲:因为这美丽的纯洁的雪花儿,必须经历严寒的考验才能形成;
必须从天上飘落下来,才能显出它的壮丽;必须堆聚在一起,才能显出它的洁白;必须融入大地母亲的怀抱,才能造福于人类。
人生不也应该如此吗?
浩月中天于2001年10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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