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命的黑袍 --家庭故事和我的忏悔 年少时,我曾奢望过这样一幅画面:在一棵大树下,我在睿智的祖父或外祖父的膝下承欢,听他们讲所有白胡子老爷爷能讲的故事。这个少年心思的萌发,一面是有所缺失便有所憧憬,而另一面却是用幻想来进行逃避,因为我一直怯于正视与祖母和外祖母相处过的时光。我与她们故事,极少可以描述为温馨或美丽,相反是黯淡无光而令人心痛的,所以我一直将它们藏在内心深处,像一个病人占着一瓶专用的药酒,独自斟饮。但抱残守缺中的自我疗养并没使我变得多么高尚,或许,讲述,可以是某种媒介,将自己的感觉转达给别的承受体,虽不可治根,却可以排解一些因痛而生的惶惑与不安?于是,今天我开始敲打下面的文字。 虽然甚至连我父母对他们的父亲也没有清晰的影像和记忆,我的故事还是要从祖父和外祖父开始。 我的外祖父曾是国民党旗下湘南一个县城的县长。因外祖母小农思想根深蒂固,以为守着田地才是最安稳的日子,不愿随外祖父迁居县城,导致外祖父纳了二房。虽然纳妾是当时社会的风尚,我外祖母却不能接受。性格刚烈的她三番五次到县城滋事,对外祖父毫不留情,致使外祖父偷偷带着二房离开了家乡的县城,躲到江西某个地方,让我外祖母再也找不到他。 我母亲是在外祖母去县城找外祖父闹事时怀上的,所以她也从未见过她的父亲。我记事起,每每有政治运动,就会听她对别人讲她是遗腹子,这样可以避免因外祖父的历史而带来的诸多麻烦。事实上,因为外祖母的灌输,母亲自小就对自己的父亲怀有切齿的仇恨,甚至认为自己根本就是没有父亲的。 外祖父于解放初期在江西上吊自杀,因为害怕。 找不到外祖父,外祖母只得一个人带着三个女儿生活。可能因为不善经营,家里的田产逐渐被娘家或婆家的亲戚蚕食,剩余的一点出租给别人又常常收不到钱,以至解放前的几年生活困顿不堪,我母亲甚至在雪天只能穿草鞋去读书,所以她对共产党是感激涕零的。 我小的时候,常听母亲说她是"小偷的出身",颇为不解,后来才知道是"小土地出租"出身(“土”的湖南口音为TOU),那是她填写各种表格时必须在"成份"一栏写上的术语——一个介于"地主"和"贫下中农"之间的术语。我记得她每次写的时候很有些尴尬的神情。我也是属于要填写成份一栏长大的一代人,但我填的时候就颇为自豪了,用的是"干部"的术语,因为当时我的父母都已是国家干部了。 母亲常说我外祖母是世界上受苦最多的人,对此我深信无疑。我的大姨因为春情萌动,嫁给了一个花花公子。外祖母为了让他做倒插门女婿,卖掉一部份田产供他读书,但他并没有给外祖母带来什么福音。不久,我的二姨在十四岁时卖给一家人做童养媳,她前些年去世,终生对我外祖母的这个决定耿耿于怀。我母亲如前所述,为了读书,有时偷家里的米去换课本,严冬里只能穿草鞋上学,有次还因与别人争抢一条池塘里的死鱼,从山坡滚落,昏死过去。 当母亲和两个姨妈向我讲述外祖母以及她们自己的故事时,她们总是泪流不止,泪水滴在我的心里凝结成永远也不会溶化的冰块,这些冰块至今都在消解着我对于各大商场琳琅满目的物品的热情。 外祖母只生了三个女儿,但这三个女儿除了各生了一个女儿外,还都生了一个以上的儿子,这第三代儿女们为家族添的则都是男丁。我生儿子的时候,母亲又眼睛湿润了:如果你外婆还活着,看到这么多外孙和重外孙,心里不知会有多高兴呢。我母亲说过,在旧社会(她只差没用"万恶的"这个词了)一个女人不能生儿子,尤其一个家庭里没有一个男人,是经常被人欺负的。 外祖母这棵老树上结出的第三代果子一共有十个,我是最后一个,但她却没有尝过这些果子给她带来的甜蜜。外孙一个接一个出生,那时他们已属于祖国的花朵了,所以外祖母成了辛勤的园丁,却是一个有时吃不饱穿不暖甚至要担惊受怕的园丁,因为她伴着女儿和外孙们度过了所有的政治运动和六十年代的饥荒。人们在贫穷的时候常常会毫无选择地放纵自己的劣性。外祖母在外孙们面前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反而常被他们因不醒世事而恶言相向。甚至有时,我母亲回忆说,外孙中的某个偷偷把饭藏起来不给她吃,诸如此类。但外祖母终究比以前幸福了,新中国里男女平等,女儿们又都迁居到了城市,她的生活中不再有那些亲戚们的冷眼,外孙们的吱吱喳喳足以让她的心温热且快乐得什么也不计较。 我母亲成家后离开了与她两个姐姐同住的县城,迁居到一个更热闹的城市。六十年代的大饥荒之后,我哥哥和我相继出生,因此外祖母和祖母轮流来我家住,帮我母亲料理家务,直至七二年外祖母在我家去世,那年我七岁。 七岁的孩子记忆里能有些什么呢?何况我似乎天生的记忆力不强。外祖母的模样我现在只能从以前的相片中找到,慈祥的微笑中透着大户人家出身的端庄。她年轻时一定是漂亮的,因为她的三个女儿都曾漂亮过。我记得每次在家里或弄子里找不到外祖母时,母亲会叫我去深巷外的十字路口。外祖母喜欢在空闲的时候,拿一张小板凳端坐在十字路口旁,静静地、专注的看往来的行人和车辆。她总是把头发梳理得很整齐,常穿着开右襟的老式衣服,衣襟上扎一条下垂的手帕。 我想我母亲是深受外祖母影响的。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开始对人生的意义进行幼稚的思考,认为母亲的乐观太过盲目,我问她:你活着是为了什么?母亲毫无犹疑甚至快乐地回答说:看世界呀。这句话令我即刻想起在十字路口旁端坐的外祖母,从此,她变成了我心里的一座雕塑。 但是无论外祖母是快乐还是不快乐,我想我是让她不快乐的。外祖母过世后,每当母亲想起她时,都要说我和我哥哥小时候多么的顽劣,多少次对外祖母无礼而让她伤心。我曾任性地不守规矩并在外祖母斥责我时拚命掐她的手,我用学来的脏话骂她,我还为了报复藏起她要用的物件。我父亲说外祖母训诉我的次数比训诉我哥哥要多,因为她重男轻女,当然也因为我比我哥哥更调皮。当母亲讲述我的劣迹而且我自己也觉得内疚时,外祖母已经离开人世多年了。 对外祖母离世,我有较清晰的印象,因为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不知何故,外祖母患了慢性肾炎,这种病让她最后几年的日子过得很难受,幸而没有什么痛楚。外祖母断气前在床上躺了两天两夜,已经不省人事。我站在门边看母亲坐在外祖母的床前,嘤嘤地哭泣并不停地细诉:妈妈,你放心地去吧,你。。。。。。母亲的话和着低泣声像一支怪诞而悲伤的曲子,听得我毛骨悚然而且觉得别扭。那时我还不知道悲伤。我甚至在外祖母的脸被蒙上白布后,与邻里的朋友打赌敢不敢点她的鼻子,结果我迅速地跑过去点了她的鼻子又迅速地跑回门口,颇为得意。现在我想,这是一种儿童的残酷而不是调皮。 当我懂得多一点道理时,当母亲数次提到我负于外祖母时,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弥补,没有了外祖母我还有祖母,我要在祖母身上弥补我的过错。 这时我开始面对我的祖母。 如果说我的外祖母漂亮过,那么我的祖母则是美丽过。她有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大而黑的双眼微微下陷,鼻梁高挺且小巧,唇线分明得如两轮新月,下巴微翘,很有一点西方人的味道,令我猜测她的是否有汉人之外的血统。祖母即便在晚年也对自己的美貌颇为骄傲。有人说我有点像她,她即断然否定:哪里,她可不像我。这句话颇能让我至今自省我的长相。 红颜薄命,这句咒语在祖母身上是被应验了的。我的祖父在二十五岁时因肺结核去世,此前他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当时祖母也是二十五岁,我的父亲才两岁,我姑姑刚出生。祖母从此立下了为人称道的贞洁牌坊。但与外祖母不同的是,她一直衣食无忧,直至解放。解放后她的地主成份也没给她带来多的伤害,因为她在做地主婆的时候一贯善待下人。每次批斗会上那些贫下中农总是放过她,而且仍尊称她为四奶奶。当然她的生活拮据了很多,并开始与贫下中农们一起下田干活。 我四五岁上下有一年的时光在奶奶和姑姑的乡村度过,那是我在农村呆得最长的时间,其后,父亲也曾带着我和哥哥数次回到老家,在那里度过的日子,使我至念都对乡村满怀眷念感情深厚。祖母居住在湘南的山区,那里山清水秀,风景如画。她带我到山间田野辨认和采摘各种野果,教我用棕榈树叶编织巴掌大的箩筐,领我在小溪边捕鱼捉螃蟹,以至当我在数年前嫁给出身农村的丈夫而去他湘东的山区的家时,他的家人惊奇的发现我竟比乡村姑娘更习惯乡村。 祖母不仅有灿烂的笑容和灵巧的手,她还有极好的记忆力。我读中学时,她翻看我的课本,说:哦,《木兰辞》呀,我都会背呢,"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所以,她一直爱看书,而这却是我母亲不太能接受的。我母亲总说我祖母的勤快不及我外祖母的一个小指头,她于是变着法儿做一个厉害的媳妇能做出的事情。但是那时我和我哥哥已经长大到能明辨是非的年龄了。我们总是指责母亲,安慰祖母,这令她感到非常欣慰。虽然她是一个不喜言谈的人,但她喜欢对别人说:我儿子对我很孝顺,我的孙儿孙女对我更孝顺。 我父亲性格倔强,脾气暴躁,却是一个出了名的孝子。他在老婆和儿女面前一意孤行,但从不违抗母亲的意见。当然,我祖母很少发表她的意见。不过我对父亲在外的孝子名声一直持保留意见,这是因为有一次我和祖母一起给父母的床叠被子,我听见她发出感慨说:还是有工作的人好,这被子都是软软的。那时我才注意到祖母睡的被子硬邦邦的,很不保暖。但是因为怕损害父亲的面子,我一直怯于提出给祖母换棉被。于是,严冬里当祖母的脚在被窝的另一端暖不起来的时候,我就睡到另一头去抱着她的脚入睡——我向来和祖母睡一张床。 我宽慰地想:我已经很懂事了。因对外祖母的恶行而产生的不安和负疚在我心里慢慢地淡去。 时光如流水,很快,我们全家人开始面对祖母的病痛。祖母平常从不生病,但在我读高中时,她大病了一场。病中她对我说:我们不要睡一张床了吧。我想她是担心自己死在床上会令我害怕。我迟疑着答应了。其实我并不害怕的,但我不清楚当时为什么就答应了,从此就再没有与她同睡过。她一个人睡在了一张小床上。 不久我去了外地求学,后来就开始上班,后来又去求学,青年人的追求使我放在祖母身上的心思越来越少。 祖母在第一次大病之后,开始有规律地发病,从每两三年一次到一年一次,每次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每次病期越来越长。渐渐地,祖母的笑容越来越少,与我们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没病的时候也是如此。她对书也没了兴趣,总是做完家务后就早早地就上床。我求学之余回到家里,深夜躺在床上,常常长久地注视着她,听她轻轻的鼾声,回忆过去的日子以及她讲过的有关她自己的很少的故事。她说过她年少时家里有很大的一片果园,她常和伙伴们一起爬在树上摘果子吃。我想象那个美丽少女爬树的敏捷和她清脆的笑声,悲哀她如今却佝偻着卷曲在暗夜的一隅,了无生气。岁月是如何让她老去的呢?我数次下决心要在白天听她讲更多关于她的故事,但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因为我开不了口,似乎觉得一开口就是在开始与她道别了,像是在听她的传记或是遗言,我不愿我们彼此会有这种感觉,我幻想着我们还有很长一段在一起的时间。 虽然这种奢望存在着,人心却同时支使大脑做着与此相反的事情,回应了中国的另一句咒语:久病无孝子。随着祖母的病反复的次数增多,她的亲人们开始了对她病情的漠视,甚至漠视上天留给我们与她的所剩无几的时间。 祖母又一次患了重病,当时我父母都出差在外,幸而我哥哥从部队回家探亲,我们兄妹俩即刻送她到医院。医生说她需要输血,拿出体温表来,让她含到嘴里,但她的嘴唇有点哆嗦,差一点让体温表掉到地上。我急躁地说:你怎么搞的。哥哥当即指责了我,他说:要知道她是病人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我事后为自己辩解是我习惯看到整洁的能干的祖母,我不喜欢看当时那个无能为力的祖母,所以我不耐烦了。 祖母住了两天院,父母回来后就接她出了院,医生说还应该输点血,但他们没给她输了。当时他们都是每月拿几十元钱的工资,还供我读着书。祖母过世后,母亲告诉我祖母患的是血癌,只能靠输血来维持生命。她的话没有讲下去,我想她是解释那次没给她多输血的原因。我听了只沉默着,心想我们实在愧对我们给别人留下的孝子孝孙的名声。 祖母被接回家后,心里很平静。她和我们都以为她这次闯不过这关了。她说了一些像是遗言的话,要我给她念哥哥回部队后写来的信,听的时候面带微笑。我为祖母面对死亡时的平静感动,但是这一次她竟闯过去了。 祖母恢复了健康,好得像一个好人一样。不久她迎来了她的七十五周岁的生日。因父亲在单位任了一点官职,祖母的这个生日过得异常热闹,她非常的兴奋,言语也像以前一样多了起来。她以为自己的病完全好了,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一次回光返照。不久,她又病了。 这一次我看到了祖母对人生的留恋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儿孙的怨言。当我得知祖母病重从学校赶回家时,祖母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一次,看来我真的不行了。我不习惯用不真实的言语来安慰人,听到她的话我只是沉默。我沉默着给她喂饭,沉默着帮她洗漱,沉默着看她注视着窗外叹息:还说过几年给我做八十大寿呢,唉。我也试着轻柔地给她讲一些其它的事情让她高兴,但她很清楚那些事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只是沉默着,没有任何兴致,于是让我又回到沉默。我和她一起沉默着面对死亡。 一段日子后,她拉不出大便了,医生和其他的老人说这是临终前的表现之一并要我们不要告诉她。她很为这个问题着急,我坐在她身边良久,终于轻轻地告诉她:医生说,拉不出大便,人就快没有了。她听了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看着我。我与她对视着,没有眼泪。 今天,当我写到这里,我泪如泉涌。我想我为什么会这样残酷呢?这是否是残酷呢?人们总是对生命的诞生欢天喜地,而对生命的终结却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在我临死前,如果有人说:你就快死了。我会怎样呢,我会视之为一种残酷呢还是一种超脱? 祖母终于进入了昏睡中,三天三夜的昏睡。多事的人看到她身上穿了毛衣,说:这不行的,穿着毛衣过世,来生会变成羊的,赶快帮她换衣服。于是她们张罗着给她脱毛衣,换寿衣。当时祖母的四肢已有点僵硬了,不能伸曲。她们拨弄她的头和手,我看到昏睡中的她突然双眉紧锁脸部皱缩,一付很痛苦的样子,我急得流着泪说:不要脱了,不要脱了,她痛啊。但是她们终于完成了,不醒人事中的一点痛楚换来她的来世重新做人,令她们感到宽慰。 祖母咽最后一口气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当时父母在厨房弄饭菜,对话中透着一种轻松,是重负即将卸去后的轻松。对此我没有反感,因为祖母的病拖了他们近十年的时间,而我并没有承担什么。我在床边注视着祖母,她粗重而均匀地呼吸着,突然她的口张得很大,吐出一大口气,就再也没有了呼吸。我忙叫父母过来,他们确定了祖母已经离世。 当亲友们来吊唁祖母时,父母称我们是全家人看着她咽气的,当然,那时我哥哥在部队没来得及赶回来。 数年后我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在我们住过的巷子口遇到祖母,她满脸欢喜。我问她:你现在在哪里呀?她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个地址,但那些字不是我们的文字,我认不出来。她指了指一个方向,说:我就住在那边,你过来看我吧。说完她就走了。我梦里的记忆中她指的方向有一片废墟或是一片墓碑,我准备去找她,却突然从梦中醒来了,醒后的梦境依然十分清晰。当我讲给朋友听时,她说:幸亏你在梦中没有去,这是你祖母来招你的魂啊。我想,如果真是祖母来招我的魂,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敲打的这些LUOLUO嗦嗦不甚顺畅的文字该结束了,当事实在泪水中叙述清楚,我已经没有了慨叹。如果一定要发出什么慨叹,我只想沿用张爱玲的一句名言: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充满了虱子。对于我来说,生命从来都没有华丽过,她只是一件被无数人穿过并将被无数人继续穿下去的陈旧的黑袍,我们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血豢养那些生存了亿万年的虱子,让我们痛着痒着,生存下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