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花草树木的回忆 十年前我来到这个城市,“花园”是第一个企图使我脱胎换骨的词语。当时我举目无亲,四顾茫然,却同时为地图上密密麻麻冠之以“XX花园”的地址深感惊讶。我实难明白这个城市何以建造了那么多的花园,而远方那生我养我的故乡,在“湖广熟,天下足”的省份里,也算得上是与省会毗邻的经济繁荣三角地带里一个不错的城市,但除了那个被人们诗意地命名为“雨湖”却盛满死水的公园,和一个关着一头病虎、几条瘦猴和数十只呆鸟的动物园,就再也没有其它可以称为“花园”的去处了。当我终于弄明白这些叫做“花园”的地方其实是一个个住宅区时,我想从此以后我要接受这个新潮的城市,并将认同由她演变而来的许多新的概念。 十年来,这个城市变得越来越像个大花园,而她日趋繁茂的花草树木也生长得越来越像这座城市了:富有南国风情的各种椰树被次第栽种,层层叠叠掩映着那些取名为“花园”、 “广场”的楼群;本地奇花和他国异草以特区速度成片成簇地四处盛开,使人眼花瞭乱。这里的人们尽可以在物质富足的同时醒时警世地批驳“浮躁”的心态,但他们不能对日新月异的花草树木挑剔什么。是的,当你身处一个名符其实的花园,除了欣赏和沉迷,你还能对谁大动干戈呢? 而我心底里对江南故土的各种植物的记忆,以及因它们而留存的许多往事,一直在顽固地抵抗着这个城市一年四季里油油绿意和姹紫嫣红的魅惑。我的故乡虽然花园寥寥,但那些在不同季节里个性鲜明并与心灵达成默契的画面,远不是这个城市里一成不变的暖色可以比拟的。 记忆中故乡最经典的花,是雪花。这样说并非矫情。雪花,雪花,人们已经用滥了这个词,可是又有多少人真的将它看成了无根无叶,知情知意的花呢?冬日里万木萧萧,阴云低垂,人心沉郁,而就在一个黄昏或梦醒后的清晨,一朵洁白的小花飘然而至,接着第二朵,第三朵,落在你的手心、发梢,像是天上的精灵轻盈地舞过来告诉你一个秘密的消息,令你精神为之一振。随后,你就被包围在雪花的无伴奏集体舞蹈中。它们让你与世界万物隔离却又隐隐相连,它们无声的舞蹈和歌唱,让你的心热起来而它们自己却隐入冰凉的地面。 大雪之后,凝脂般的腊梅立于雪地更显孤傲,隐隐散发出清冽的芳香。伸手,可以从低矮的冬青树上剥下晶莹透明的叶状冰片。抬头,披着雪衣的樟树更加伟岸、英武了。踏过积雪铺盖的草地,听着脚底嚓嚓声响,你知道绿色的生命正在雪水渗透的泥土里孕育。 不经意间,鵝黄的嫩芽一点点自黯枯的枝头冒出,春天的裙裾扫过时空,令天朗气清。恬淡的紫藤因属藤本植物,自顾自生长,因而并不罕见,而站在一棵紫荆树下冥思遐想的机会却是极少,但我的中学校园就有一棵,它的清雅和妩媚曾被每一个学生在作文里歌咏。白玉兰坐在树枝间,像一个个端庄秀丽的公主,拾起它们掉落的花瓣,无人忍心对它们施以撕裂的伤害。走在街道上,赤杨树的束束花序垂挂于密叶间,它们窥视着你也引发了你对自然的好奇。 初春郊外的田畴更是一幅被春风渲染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水彩画:春雨中梨花洁白含泪,让人在感知世界的纯情时又将一份伤感留在内心深处;蛰伏于地面整整一个冬季的油菜一个劲往上窜,在乍暖还寒的阳光里开出成片的黄灿灿的花朵,教人们领略什么是被过滤的纯真的热烈;同样被群体播种的紫云英也在细雨中舒展容颜,那一片紫红似乎跟着春天的脚步铺到了天的尽头,它们一定是缪斯神的地毯,因为当你见到那一片片紫云英,你会不由自主地吟出诗句。 春末夏初,熏风如酒,人们在步行时也昏昏欲睡,而随风飘飞的杨花舞尽小城的每一个角落,更令你如醉如痴。曲折幽深的小巷里,槐树高擎着茂密的树叶和细碎的白花,给居于灰墙青瓦下的人家以安宁的护佑。紫白的泡桐花厚实地开着,告诉人们炎热里也有一份清凉和惬意。山间田野,蔷薇越开越繁,那种妖冶带刺的姿态令你忍不住要采下它们,接着希望把自己挂上枝头。 秋日里菊花临着瘦水,在天高云淡、黄叶飘飞的静穆中低呤自己的诗句。枫叶火一般红,冬青也在肃杀的空气里收获了宝石般的串串红果。秋雨后的田埂山坡旁,蓼草们长出趣致可爱的穗状花,或桃红或深红,或白或粉,仿佛在为即将枯萎的生命作最后一次感恩的点缀。蒲公英的种子在微风中飘离枝头,那没有目的地的旋转,令你感慨不知何处是生命的开始又何处是生命的终结。而另一端,芦苇成群于风中招摇,是在呼唤冬天的瑞雪还是在眺望春天的踪影? 故乡的花草树木不仅供人观赏,也是伴随孩子们成长的玩伴和饰物。也许它们远没有现今的各种玩具精妙机巧,但纵情于一堆机械运动中并因此而养成互相炫耀攀比的习性,又怎能与亲近大自然的而滋生的质朴相比呢? 女孩子会采摘初夏的栀子花、白兰花置于房间、床头,或揣在口袋里,花的芳香四溢,丝毫不逊于当今数百元一瓶的香水。在那个男女仍授受不亲的年代,女孩子们这种爱美的表现实在是留给自己的,不掺杂半点虚荣的意识。 那时的人们还不懂得用绢纱做成以假乱真的绢花。每逢节日或红白喜事,用劣质的皱纹纸折成的纸花已是一门不错的手艺。但真正用于装饰家居的,是大小姑娘们都掌握了的一门绝活,那就是用腊做花。秋日的山野长满了光秃秃的荆棘,姑娘们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枝枝折下,回家后取出每家每户必备的蜡烛,将蜡烛融化在小碗里,加入一点颜料,再把五根圆顶筷子束在一起,按入蜡水,抽出时筷子顶端就粘上了一个梅状的花朵。剥下它们再轻轻扎在荆棘的刺上,一朵接一朵,转眼间一株小小的梅树就开在居室里,蓬荜生辉。 浑身长刺的曼陀罗则是男孩女孩都喜欢摘来戏弄别人的椭圆形小绿果,你可以轻轻的将它们扎在同学的头发、衣裤上而不被察觉,于是别人成了把戏,而你是开心的恶作剧者。除了暗斗,植物还可以用来明争。夏天的阳光让四处繁植的蟋蟀草茎长得格外有韧性,将它们绾成活结状,用你的一支从朋友的那一支打结处穿过,然后各自攥紧草茎,两人就可以比试一番韧劲,一根优秀的蟋蟀草可以令你的对手因他的草茎的断裂而鼻仰人翻。而将两根马尾草交成叉状,用牙齿咬住中间部份,茎的一端戳入眼皮,尾的一端翘于嘴角,你就变成一只呲牙咧嘴的猫或是面带微笑的滑稽的小老虎,笑倒身旁一片人。 除了赏玩,故乡的花草树木可入口者也为数众多,你可以真实体验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感觉。 早春三月,杜鹃花继腊梅的幽香后展开笑脸,你可以品尝她含笑的滋味。她的花瓣和花蕊会在你的唇齿间留下微甜微酸,隐于山野而不愿入世的品味。而入夏时节的槐花也是可以入口的,你剥去它的两小片花瓣,将数根花蕊夹在齿间细嚼慢咽,一地槐花将花费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想吃到熟透的桑椹是需要一份勇气的,在我的老家,它们沉甸甸地挂在河流北岸的高达数米的枝头。飞身上树的孩子一定是那群孩子中身先士卒的领袖,他窜上树干,打落桑椹,坐在高处看着朋友们的嘴和手指染得乌红,内心无比骄傲和自豪。有的孩子走得更远,他们在山野疯耍整天归来后,会毫不吝啬地掏出盛满口袋的水栎或桴栎果分给朋友。这是一种既能吃又能玩的坚壳果子,嘴尖,底圆并有一个小小的盖子。用食指和拇指拈住尖端然后旋落,它就是一个在桌子上快乐旋转的小陀螺,待它舞的尽兴后,揭开底部的小盖,可以吃到略带涩味的果仁。 蛇莓常常从小路边葡伏的三瓣叶上露出脸来,不是行家,你分不出蛇莓与蓬莓的区别,它们都是红得正经的莓果,而前者是决不可吃的,因为据说是蛇的食物,含有毒素,但后者却酸甜可口。野蔷薇在结蕾之前,它那粗壮褐红的嫩枝是孩子们最喜觅食的植物,只是摘下它们需费些周折,因为蔷薇有浑身长刺的个性,它们的嫩芽也常常处于交错纵横的成年枝条的保护之中。 可以正式入菜的,不能不提到蕨和薇,这些被诗人们赋于文学性的野生食物,可凉拌,可清炒,可腌制可风干,入口滑嫩爽脆,在如今酒店的餐桌上标价十多元一盘,而那时只要花一点力气就可以美美的大嚼一顿。椿树芽则以它浓重的奇香引得人们咽下涎水,若是再伴之以新鲜的红椒,小小的一碟可以佐下两大碗米饭。在鼠曲草开放它的小黄花之前,肥厚的嫩叶可以在被揉成粉状抡成菜团子又被蒸熟后,半糍半脆地滑过舌齿,留下淡淡的清香。与之相类的还有春天的翻白草和夏日的马齿苋。至于苦菜花就少有人采了,也许因为它苦得太出名,也许因为它占着忆苦思甜的重要位置而失去了被品味的意义。 秋天的山野可食之物随处可寻。野生的石楠结出了一束束红色的浆果。你只能吃它的皮,皮内裹着细碎的种子以及海绵一般保护着它们的绒毛,所以不可入口。同样带着酸甜味的还有野葡萄叶,扇形,叶背长有细毛,叶面像篷篷纱,含在嘴里比咀嚼它更为过瘾。 最少机会吃到却印象最深的,是一种至今不知其名的植物的茎块。它并不难被找到,拨开山坡上葳蕤的杂草,可以找到直接从茎上长出的两片对生的叶子,形状像竹叶,但比竹叶宽,颜色稍深,根茎只露出地面一点点,所以叶子几乎是贴着地面的。看到这两片叶,孩子们就突然变得安静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如果有谁出声就挖不到它的茎快,因为它是活的,听到声响会躲到地下极深处。孩子们默无声息地挖呀挖呀,常常一不小心,挖断了那条细细的根就无迹可循了,只得颓然放弃,心里暗暗推断自己的过失。而偶有挖到的,孩子们则欣喜若狂,用清水洗净那块大过根茎百倍的茎块,剥皮,然后每人分享一小块,那份珍惜的神情像在品尝神仙送的人参果。 在这个年轻的城市,人们多么容易被一次又次的潮流洗刷而改头换面,塑造一个全新的自我。虽然我并不认为自己改变了多少,但也一直不愿意让文字书写记忆里的故事。我认为,当一个人专注于回忆时,他一定开始衰老了。过去的日子里许多往事就这样被我遗忘在向前眺望的目光里。但是,当这个城市的繁花胜景隐退于夜色之中,当心的季节由狂躁炽热转为秋凉叶落之时,当我拨开喧嚣、利禄的杂草,我总能触到这些关于故乡的花草树木的记忆。它们就像那种不知其名的植物,互生的叶子贴着无语的大地,而那被时间提取了精华的记忆的茎块藏于泥土深处,静静地等待着我的挖掘。 今天,我坐在这个同样被命名为“花园”的住宅区的一个窗前,窗外有几经台风侵袭而风采依然的霸王树和笑得平易近人、热烈奔放的勒杜鹃。我却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回忆的手指,来开采这些关于花草树木的记忆的茎块,我又一次品尝了它们沁人心脾的香甜。但我知道,更多的茎块,因为我拙劣文字的惊动,已在时间的泥土里逃匿得无影无踪,无处可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