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缀在芦花上的笑声(湿地情愫之一)

小时看了孙犁的《白洋淀纪事》,着实为他笔下的白洋淀那无边的芦荡所倾倒,当然还有水生小两口的脉脉温情和如顽童打水仗的战斗场面。
如火的骄阳,无边的芦苇,阔大的荷叶,清清的淀水,令我向往了整个童年岁月。
我初到东北的那个偏远小屯,附近有一块湿地,方圆一千八百多平方公里。那里一片沼泽,无边的芦苇,数不清的珍禽走兽,鱼鳖虾蟹。
芦苇为县城造纸厂提供了无尽的造纸原料,而我则成为这些原料的收割者之一,每年上冻之后都要赶着马车走上一天多的路程,到指定的苇塘收割那些枯黄的苇子。
我是因为有了孙犁的白洋淀,才产生了去收苇的念头。
第一次去苇塘打苇子,那年的我,十五岁,身体很棒。祖辈遗传的基因,一年多的辍学务农,已经把我锤炼成典型的东北农村大汉。
六十年代末的东北农村,几乎没有一条像样的公路,三道辙的乡路却纵横交错,如蛛网般。一路上初冬的田野呈现的那一派残败的田园景致深深地吸引着我,斑驳的田野衰草连天,远方黛色的绵延起伏的岗峦,路旁的草丛里不时惊起的野兔,如洗的空中间或有一两只水鸟飞过。
我也不知问了同行的老社员们多少个问题。在他们的无奈中,我却品尝着郊游的美滋滋。
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冷,把坐在马车上的我们不时地赶到地上,跑着取暖。一百多里路,我几乎跑了一半。身上热汗腾腾,心里一直在想着苇塘。
渐渐的已经有了苇塘的影子 ,大大小小的水坑里,一簇簇,一片片。
屯子也稀落了。
路走到这里似乎到了尽头,马车只能在冰面上凭着来过人的记忆向目的地行进。
苇铺,也就是我们此行的大本营,终于在望了。
在早冬落日的余辉下,几间地窨子式的草屋上空,笼罩着灰蒙蒙的炊烟,朦胧中三两个人影似乎在不停地挥着手。赶车的老板儿甩了几声清脆的鞭响,作了回应。打头的告诉我,那是队里雇的一家三口看窝铺的,是蒙古族人,已经看了十几年了。看窝铺一家是夫妇俩和他们一个十六岁的女儿。老两口约四五十岁,叫什么我至今也没弄明白,只知姓那。女儿叫银花。
翌日,别的人都进塘打苇子去了。打头的让看窝铺的领我割些苇子把苇障子戳上。
银花给我带路,我们就向芦荡深处走去。
银花的汉语很一般,只能一个一个单词地蹦。
那时候,年轻男女很少单独交往,像那天那样,在深深的苇荡中孤男寡女的场合更为鲜见。
我们穿过一片及腰深的黄蒿甸子。
银花在前面左蹦右跳,灵巧地躲着那些长得粗大蒿草,银色的蒙古袍被风吹起,整个一个人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白蝴蝶。
我笨拙地跟在后面,努力趟起那些缠着腿的蒿草,不时地被长草缠住,结结实实地摔上一跤,引得银花咯咯地笑上一阵。
苇塘,一望无际。人置身在密密的苇林中,有一种压抑感。随风而伏的芦苇像一面墙似的向你倒来,惊得你的心会不觉地往上提。
北方的芦苇有两种:一种茎白,内很空,柔韧高大,人称“白大杆”;一种是茎淡红褐色,茎身较坚硬,人称“铁杆苇子”。我们找的就是后一种,这种苇子夹的障子几年不坏。

捆好割完的苇子,我们就坐在苇捆上歇了一会儿。
我摘下棉帽,用手擦擦汗,忘了带毛巾。银花走过来要用她的袍袖帮我擦,我赶紧谢绝了。那怎么好意思呢,人家小姑娘的衣服咱怎么能用来擦汗?看到我的尴尬,银花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
后来我知道,那儿的蒙古族同胞袍袖常用来擦汗的。
歇着的时候,银花绊绊磕磕的汉语和我连说带比划加想象的汉语终于有了一点交流。
银花告诉我,她最喜欢跟爸爸去打鱼,每次爸爸都会把一些小鱼赏给她处理。她就把这些鱼儿养在门前的塘里。雨季一到,门前的塘和整个苇塘连成了一片,她的鱼儿也不知哪去了。
前几天,她终于找到了……
银花拉着我的手跑到一块几亩地大的不长苇子的明冰上,扑通趴在冰面上脸挨着冰向冰下望去。我羞得直往回抽手,她抬头看着我,另一只手向冰下指着,“鱼!鱼!我的鱼!”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屁股高高地撅向天空,脸贴在冰上向冰下望去。
哇!好美呀!
晶莹的冰面,比玻璃还要清澈,比水晶还要剔透。冻在冰中的一些红的、黄的、绿的水草,就像嵌在水晶中,带着活的灵性。内画的玉石精品如鼻烟壶之类我见过,晶莹不及,图画更不可比;而所有的画品中,都难寻得到那种灵气的涌动,那是任何能工巧匠、艺术大师都无法企及的艺术境界。
冰下水中满是游动的鱼群,一揸长的鲫鱼,倏忽往来,川流不息;如笔长的泥鳅,慢慢地滑动,在软软的塘底,用身体写下它们自己才懂的文字;鲇鱼张着嘴,躲在水草丛中,呆呆的,像段长满绿苔的木棍;一尺多长的鲤鱼是这个王国里最高傲的东西,背着红红的鳍,优哉游哉,反复游弋在水的最深处,享受着直射水底的阳光的照射。水底杂草丛生,似热带雨林。
回去的路上,我背着一百多斤的苇子走在前面趟路。在虽然比我大一岁,但比我矮小得多的银花面前,我俨然以大哥的身份保护她。

前面是一块密不透风的苇从,穿过它就能看见窝铺。我暗暗奇怪,刚才银花怎么没走这条路?我的脚刚刚落下去,就听身后的银花惊叫一声。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看银花,我就知道毛病出在我这儿了:我掉进了冰窟窿里。
打头的临走时特意叮嘱我,千万别乱跑,这里的冰窟窿很可怕。如果碰上冰下有活水流儿,还会有生命危险。
幸亏背上的那捆芦苇,横担在冰面上,但膝盖以下已尽没水中。
还好,不是活水流儿。
银花用扎袍子的腰带将我拉上冰面,又望着我的狼狈相咯咯地笑个不停。
回到窝铺,我将鞋和裤子换了,银花赶紧给我熬了一碗“苏台茄”。
蒙古族同胞嗜茶,银花一家最喜欢的是砖茶,这次来的时候,队长让我们给捎来了一大包。
他们用砖茶熬制成茶水,就是红茶,蒙族语称“哈日茄”。奶茶,蒙族语称“苏台茄”;酥油茶,蒙族语称“希日陶斯台茄”;面茶,蒙族语称“珠通茄”。
熬红茶是将无杂质的水,用铜质家具煮沸,然后把捣成粉状的茶放入,再放入少许食盐即可饮用。这样的茶,清香扑鼻,有很强的消化作用。
煮奶茶是将在已经熬成的红茶里,放入适量的牛、羊鲜奶,使茶的红变为乳白色即可。奶茶有浓郁的奶香味,可口绵甜,增加食欲。
酥油茶是在已经配制好的奶茶里,再适量放入酥油、红糖即成。
面茶的熬制是先将青棵面或麦面用油炒熟,再把事先熬好的红茶澄清倒入,搅动后成为比奶茶略稠为宜。面茶既当茶又可当饭。
喝下奶茶,我就出门戳苇障子。
所谓的苇障子,就是给牲口弄一个遮风挡雪的所在。在地上先刨一条沟,将苇子一把一把立戳在沟里,培上土,浇上水一冻,再用横棍将苇子两侧夹起来用绳勒在一起就可以了。
银花给我当助手,她在障子的另一侧,负责把绳子递给我。也许她没干过这样的活,也许是在捉弄我,每一次她都将绳送到苇子的夹缝处,让我从她的手中接过,接过之后,有时又不松开,直到把手连绳和苇子勒到一起,才呼疼让我松绳。看到我尴尬,她还是咯咯地笑。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从前有哥俩也是夹障子(篱笆)。老大是个结巴,老二是个实心眼子。哥俩约定,老大喊“勒”,老二那面就使劲。干着干着,只听障子这边的老大喊:“勒 .....”,老二就用力地勒绳子;老大还喊“勒......”,老二又用了用劲儿;老大声嘶力竭地喊:“勒……”,老二加了把劲儿,心想,勒得已够紧了,怎么还喊?这时,只听老大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勒......勒我手了!”老二一看,可不是,老大的手指头被绳子紧紧地勒在秫秸障子上了。
不用说,等我把这个笑话讲完,银花也弄懂了其中的意思,就抱着肚子蹲在地上笑个不停。
我们在的时候,银花全家通常是不另外起火的,和我们在一起吃。
可不知怎的,银花就是不吃我们大师傅做的饭菜。
于是每次都是妈妈给她另起小灶。
每次吃饭她都端着一碟自家腌制的各色小咸菜,凑到我面前一块儿吃,把别的人嫉妒的直用热辣辣的眼光杀我们。突然有一回,打头的笑哈哈对银花爸妈说:“瞅这俩孩子挺对心思的,等几年我非得做这个老红媒不可。” 全铺的人当然的一阵哄堂大笑,银花不知听懂没有,也跟着大家咯咯地笑,我羞得恨不得把头低到腿裆里。
十五岁的我不谙风情,不知蒙古族姑娘的大方朴实,更不知银花的开心快乐。反正我挺头痛她的笑声,受不了她那笑声的诱惑。她的每一次笑,我都有一种心跳的感觉。在她拉着我的手跑向她的鱼的时候,我觉得心就像从心口跳出来一样,好想让她永远拉下去。
我每次走进苇塘,倾听着风过芦苇的声音,还能隐约听见那咯咯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