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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阿玉怀抱一束郁金香,出现在病房门口。温馨的芳香,使凝固着苏尔味的空气变得柔和多了。阿玉摆弄一下本来就很好的花束,把头深深埋进花丛,大口大口地嗅吸着花香,向黑子急步走来。“黑......先生,这花很香!”阿玉本想叫黑子的,想想有些不好叫,只好叫回先生了,她把花送到黑子脸前。
艳红的郁金香拥着黑子瘦削的脸,苍白暗淡的皮肤红润起来,光滑起来。黑子干涩的厚嘴唇在这束郁金香的深处,触到了一股少女的体香。他把头更深地埋进花丛中,几片红色的花瓣散落在白色的被单上,又飘落在阿玉翠绿色的裙衩下。阿玉拾起花瓣,琥珀色的眼睛潮湿了许多。
黑子很快清醒过来,想挪动身子对阿玉表示谢意。被石膏固定着的腿骨一阵刺痛,他的额头布满细汗。阿玉慢慢地跪了下来,一串串泪水掉在被单上,滚动成晶莹的珠子。她伸出象牙般洁白的双手,开始抚摸黑子的伤处。
黑子真想闭了眼睡去。躺进医院到现在,他还没有好好休息过。左脚骨折折磨着他,已整整三天了。三天前,也就是从林文家出来的那个晚上,他跳进江水里去救人,没想到自己的腿被夹在了江底的石缝里,而那个投江的人就是阿玉。
“先生,我爸爸腿骨折时,老爱我给他揉揉。”阿玉说完,一排整洁的牙齿毫不掩饰地裸露出来。
一个多好的女子,热烘烘的暖意在黑子心中涌涨起来。“阿玉,你应该继续上学。如果有困难,我可以帮你。”黑子真诚地说。
“为什么一定要上大学呢?”阿玉耸耸肩。
黑子微微一怔,忽然感到不好意思起来。是啊,为什么一定要上大学呢?阿玉是聪明的女孩子,他不能丢包袱,不能打退堂鼓,他要有责任要帮助她,尽管这很难。
见黑子怔怔地不说话,阿玉将身子往他跟前挪了挪:“先生,我真想听你给我讲点什么。”
黑子朝这位善解人意的女孩子点点头,开始不停歇地讲什么是人生,人生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什么是生命,生命的意义等于生活的意义,生活的最高境界是拥有自己的理想(爱或别的什么),一个女人活着并非就是为了一个男人,失恋并不等于失去了对生活的希望,虽然有时候死是最悲壮也是最后的努力,但如果是为了一个根本就不值得你去为他死的人而死,那么就更不值得了,他舍你而去是他没有眼光,而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因为他已经不值得你去爱他了,至于生命,依然是一份客观的存在,无关感情无关心愿。他讲了许多,竟一点不觉得累,甚至连疼痛也消失了。黑子望了阿玉一眼。阿玉眼神专注地坐在他跟前,像一尊洁白的塑像。她在想什么?想他刚才说的一切,还是想起抛弃她而去的男人,她还这么小,却只是为了“失恋”而轻生,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正懂得什么是爱!黑子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先生,你累了?讲得真好。”阿玉扑闪一下长长的睫毛,睁得很大的眼睛里,有些迷惑。
“死亡总是令很多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困惑。”黑子觉得那眼神很灼人,就换了种方式。他很庆幸自己能找到话题,这话题或许还真有帮助。“就如你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那样,你也无法选择自己的死亡。生和死都是一种自然的赋予,不得强求。尽管......”黑子突然闭上嘴:他看见林文拎着一筐苹果进来。
阿玉马恭敬地腾出座位,让给林文。林文眯着眼,注视黑子说:“英雄救美人,光荣负伤,然后躺在病床上,这滋味挺好受啊。可唐夫人(黑子姓唐)在家就苦罗,又得跟你烧菜拿来,又得跟你织冬天穿的毛衣哩,不过这值得,美人得救了嘛。”
阿玉轻轻呻吟了一声。
黑子竭力用眼神制止林文往下说,但林文似乎没看见。
“好像也无须提倡优生优育,各色人等尽可掺杂进来,这世上有苦难之人又是何其之多。”林文摘了一朵郁金香,无限爱怜地放到鼻尖下嗅了嗅。突然大声笑着说:“真希望再去风云酒吧。”
阿玉的头垂得很低很低,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似断了翅膀的蜻蜒跌落进溪间,水湿水湿。
黑子出院后的第一个晚上,便去了风云酒吧。阿玉不在,胖嘟嘟的老板说她辞职走了。黑子问阿玉去了哪儿,胖老板耸耸肩表示不知道。黑子离开酒吧时,心情很沉重,为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位可能在将来前途辉煌的女孩子。
“尽管生命在它的自然流程中,会遇到挫折,会被外在世界扭曲,但是,被扭曲的自然(生命)又岂是以违背自然的自杀手段所能矫正?......”
两年后的一个上午,黑子收到一封没有地址的信,信纸很精致,飘着淡淡的香味。信是阿玉写的。他急急的拿着信跑去找林文,把信放到林文的桌上。
“对错误的觉察与认识本是个人思想上的深化提高。世无完人,人总是在不断反省中进步的。只是,人之为人总是有起码的自尊与自爱,实事求是地对人对己不只是处世的态度,也是正常、高尚人格的体现......”这时的林文显得有些激动。
黑子翻了翻薄薄的两页纸说:“她还记得我,记得我说过我的话,语言写得很好,并且文字也很丰满,越读越有滋味。也许她真去上学了!”
“是吗?可等你咀嚼出味儿来时,恐怕又得断掉几根腿骨,跳进江里或者大海什么的。”林文呼吸急促神情绝望。
黑子关心地望了望林文。林文脸色憔悴。黑子说:“这封信我拿回去再慢慢细读。”
“哼!你拿去找那个吧女吧!”林文近歇斯底里。
5
阿玉就坐在黑子的对面。被淡红的烛光衬着,她的脸很鲜活。刚抿了一口法国酒,沾了酒香的嘴唇格外柔艳。
黑子端起高脚杯,吮了一口酒,依然很无奈,分辨不出什么味儿。便客气地朝阿玉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还是风云酒吧,还是这样对着壁镜的吧台。”阿玉用追忆的神情说话,琥珀色的眼睛很美丽很朦胧。
“是的,阿玉,是的。”黑子想问阿玉这两年去了哪里又处怎样生活。但他还是没有说。他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四周。风云酒吧比以前豪华多了。欧式装潢、菲利浦音响,过份夸张地显示出超级享受。一个男孩子走向吧台,点了一首卡拉OK金曲,朝座位上的女孩子送去一个飞吻,狂热地向话筒倾注嘶哑的嗓音。
阿玉靠近台面的蜡烛,轻轻地吹动淡黄色的烛光,淘气地冲黑子一笑。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是等候他对“信”的评价吗?黑子打开那只公文包,拿出那封带着香味的信。
“唔,还留着啦。”阿玉很随便地瞟了瞟了那两页薄薄的信纸,又漫不经心地看着壁镜。“很久没有写过信了,那天不知怎么想起了要跟你写,咦,那位先生呢?他说的话还在我心里搁着啦。”
“他有事!”想起林文歇斯底里的样子,原来她写信是因为林文那简单的几句话!
“哦!”
“没想到你对‘生活’有着如此深刻的认识和理解。”黑子说。
“我听一个朋友说过这几话,所以我也就记在心里了,因为我想起了那个先生对我说的话呀,也许是下意识吧!呵呵,没想到你还这么喜欢这些句子啊!”阿玉高兴地笑起来,笑得很灿烂。
“啊!是这样的!”黑子愕然的看着她。他不明白,原来这带着香味的信纸上爬着的字并非她心底的话,也并非是她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
“就是的嘛。”阿玉娇柔地微笑。
黑子很为自己刚才那一夸张的愕然后悔。看得出,阿玉是个成熟的女人了,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虔诚温顺地听他说话。但信毕竟是她写出来的,既然她那么真诚的称他为“先生”,那么自己既然来了,还是应该向她谈谈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才是。
“先生,我为你唱一支歌。”阿玉匆匆离开座位,去吧台边握住那只黑色的咪筒。
阿玉一定知道要谈信里的内容才急急地离去吧?她干嘛要回避谈“人生”?喔喔,对了,当她记下了她那朋友说的这些话时,就已经洞悉一切,她只是很世故很老练地与人轻轻周旋。黑子注视着吧台边的阿玉,觉得她变得十分陌生。
吧台那边响起节奏强烈的音乐,阿玉开始踩着节奏扭动身子。射灯的紫色光柱,很集中地照在她身上,使颈部和手腕上的饰物频频闪出光亮。她唱得很投入,用青春正好的女孩子对生活对爱情对自身的奢望,唱了一个又一个。
这居然也是一种味,而且越来越为大众接受,黑子温和地望着吧台边的阿玉。然而阿玉歌声中夹杂着的粤味,以及她那头细卷爆炸式发型,始终让他觉得隔膜生份。以前那头披散在刚刚鼓圆的肩膀上的黑发哪儿却了呢?
“先生好,好久不见了!”胖老板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凑近黑子说,“你知道阿玉小姐会唱歌,所以专程来捧她场啊?”
见黑子很注意听他说话,胖老板谈兴大增,又说:“阿玉小姐人靓出手大方,过几天就是风云酒吧主人啦。你喝杯人头马先,我卖出酒吧合算,阿玉小姐买进酒吧快活唱歌也有劲。”
阿玉唱完歌回来,朝胖老板点点头。胖老板受宠若惊地笑着退下。
“先生,你听不惯这种歌?”见黑子还怔怔地愣着,阿玉关心地问。
“你唱的很好,谢谢!多听听,也就听惯了。”黑子神色恍惚地说。她始终弄不明白,阿玉怎么会拥有了这座酒吧,而且为他唱了这许多歌。
“爱情小说也一样,多看看就惯了,就当是听一首卡拉OK金曲。”阿玉说话时,像一个顽皮的孩童,悄悄吐了吐舌头,一下子喷薄出女孩子才有的清纯和灵气。
哦哦,我的天!黑子像听了天方夜谭,惊讶地大张着嘴,关天合不拢。
黑子告别阿玉出来时,已是午夜时分。那扇茶色玻璃门关上时,他忽然想起忘了向阿玉示祝贺。他觉得自己很可笑,那么忙着为阿玉唱的卡拉OK金曲道谢,却没有为她成为风云酒吧的老板致贺。
浅蓝色的夜空使风云酒吧色彩浓重,是那种晨日才有的棕红色。一间很经得起看的酒吧,黑子想,就像隔壁小女孩搭的漂亮的积木房。
(全完) ※※※※※※ 人要在无痕的境界中方能显示其销魂的美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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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时光 情感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