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http://www.ygmag.com/article/Article_Show.asp?ArticleID=41> 由于无法转贴文字，只好请大家点击进入，绝对好文，只献给西陆 ※※※※※※ 我以我血润笔尖 我的网站： http://www.guyong.tongtu.com http://www.anhuiren.xilu.com |
|
回复:的确不错！帮你贴上《狗日的爱情》... 狗日的爱情［作者：野鹰] 一 离开酒店，我就去了工作室。今夜我无论如何要赶写一首歌词，是老万要的。席间，他一再叮嘱不能再拖了，那个想做歌手的南方姑娘在他那住了快四个月了，再拖下去，肚子都大了，不好交待，做人要有点良心。我说你他妈的还有良心？骗了多少姑娘了？老万叹了口气，忿忿而不无遗憾地说，奶奶地，我也数不过来了，可都他妈的二手货，现在找个处女，比找个清官还难，这世道变了。我告诉老万这可是最后一次了，我可不能再助纣为虐了。他说行行行，最后一次，过了这关，哥们报答你。但我知道老万是口是心非的，因为每一次他都这么说。不过老万确实很义气，回回都甩给我三千五千的，我也回回不客气，照拿不误，我清楚他的音像公司有的是钱，虽然是那些姑娘的血汗钱。 桌上方方正正地摆一本方格稿纸，我依然习惯在稿纸上写作，写完后再敲进电脑，打印出来。眼前黑色的玻璃烟缸里躺满了牺牲掉的烟蒂，纸上还是我野鹰两个字，连个题目也没有。酒往上涌，心向下沉，怎么也捕捉不到一点写的欲望。我站起来，踱到窗前，外面依旧灯火悠然，到处乱窜的汽车和行人逃命似地匆匆忙忙。我想，逃吧，逃吧，都他妈地逃吧，逃回家大不了洗洗歇了，要么就只能看那些无聊的电视剧，什么婚外恋情，江湖论剑，宫廷争斗，青春泛滥，要么就因为回家晚了，相互猜忌，然后吵，打，轰轰烈烈，头破血流，转天就闹法院去。要么家里那位正在偷人，要死要活的时候，逮个正着，弄一脸的尴尬和愤怒。嘿嘿，反正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干那件事，谁干谁就是流氓婊子。哪一天，我研制一台遥控器，专门控制世界上（光中国也行）所有的人干那事，憋死狗日的们，若趁我喝醉了偷干，干到一半，我醒酒了，这么一摁，嘿嘿，嘿嘿。 我听到了自己灵魂中恶毒的冷笑。 打了个酒嗝，我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抓住茶杯使劲呢，妈的，这不是遥控器，世界上的男人和女人都喜欢干那件事，我管得了谁呢？心底顿生一片无奈。紧绷着的身体也一下子松散下来，像刚卸了套的驴一样无力，幻觉中那份丑陋的兴奋也荡然无存了。我失落落地拉上窗帘，隔开了世界与自己。 昨天康小南终于离我而去，她指挥那帮民工叫着号子楼上楼下搬东西时，身边还站着两个一脸横肉戴着墨镜的男人，我知道那是她请来的打手，以为我会阻止她，但我看出她真的失望了，我根本没有心情去和她再吵。搬吧！虽然同居一年多购置的财产都是我花的钱，但随了她吧，谁让她是女人呢？女人更容易稀罕这些身外之物，最后，满脸得意的康小南扫视了一下空旷的房子，发现墙壁上还有一张合影，气急败坏地摘下来，恶狠狠地踏上一脚，镜框散了，玻璃也碎了，抽出照片，“哗啦”一声就撕去我半边脸，然后扬长而去。我捧着少半边脸的自己，倚在墙上，用烟头去一下一下地烫那半张照片。照片上的我，嘴角还有一丝苦笑，我在心里说，还他妈的笑，烫你个伤痕累累，烫你个痛不欲生。 其实我自己很想得开，别人志得意满，我干吗自己找痛？分手就分手吧，生活中的伴儿随手可捡，什么才子佳人，英雄红颜，转眼就会春暮花也凋，岁残心也冷，一堆白骨而已，何必苦争蝇头之血，何必独泣西风？幸福本来就是给别人看的，谁也别羡慕谁，谁也别同情谁，这不就像走进戏园子一样吗？敲锣打鼓开戏了，台上哇里哇啦装腔作势，演绎着虚假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台下的人帮狗吃屎，作或喜或哭或忧或愤状，大幕一拉，还不是自己吃饭自己撒尿？有时候，我想，人就是故意做成那样子的，较什么真呀？试图与生活和解，试图主宰命运，都是扯淡。 前年冬天，康小南通过我的关系进了中央话剧团，那时候中国话剧又见回潮，她只不过是赶上这一拨了。同居开始，为了她多演几部戏，我找我的老师、同学，大家一起捧她。我最好的朋友杨光说，鹰哥，悠着点，别当了跳板。我根本没在意，这个社会上谁不是谁的跳板？至于说儿女情长，随缘而遇吧。但到了康小南真的大红大紫起来并常常夜不归宿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分手是迟早的事了，可惜又可恨的是，她夜不归宿竟然是为了那个和她演对手戏的小白脸，这让我很没面子。战争就这么接二连三地开始了，两个人相互指责、鄙弃，她说我拿她赚钱，我说她借我出名。我就发现正直的人说邪恶的人邪恶，邪恶的人说正直的人更邪恶，也不知道谁最邪恶，反正已经无是无非了。就像那水一样，原本是清澈的，是泥土使它浑浊，所以水不能清澈。人本来是纯洁的，是名利使他迷乱，所以人无法再纯洁了。一场场口角，一次次平息，日渐枯死的恋情又风风雨雨地维持了半年，干戈冷落，别的都是假的，只有两颗心里流了无量的鲜血是最真实的。 电话响起，是老万打来的。再三唠叨千万别耽误了，他说明儿一早就来取。我低头看看稿纸，上面依然是我野鹰两个字。 二 老万过来拿歌词的时候，乔天正和我通电话。 鹰哥，我举办的第四界全国“新星”杯诗歌笔会后天就要召开了，你再来给讲天课吧，就一天，完了是五天的旅游，你是免费的。 我说，你小子又想打财劫色呀？我没有什么可讲的，就不去了。 别价，鹰哥，给哥们个面子，讲你的小说也行，你不知道好多崇拜你的呢！要不，还讲你的歌词？我不会亏待你的，按照去年的老规矩，一天三千，怎么样？ 看在钱的份上，我有点心动。问，多少人？ 就三十个人，都是浪漫的主儿，好糊弄，我还邀了几个著名诗人和评论家，你都认识，你讲完课，他们就过来，吃顿饭，合个影，往下就自由了。 去哪自由？我忽然想起自己也确实该散散心了。 北京这么大，哪不行？走走长安街，拜拜英雄纪念碑，参观一下人民大会堂，接下来咱去郊县，这可是时尚啊，大杂院，大锅饭，农家妹子把酒，民间艺人表演，够惬意吧？再说咱哥俩也好长时间没见了，喝个痛快，在诗友里哥们给你选个临时伴，怎么样？ 那好吧。伴儿，就不用了，有你小子就成了。 行，行，鹰哥，只要你过来，我给你当妾都成。后天我可接你呀。 放下电话，老万问谁呀，我说乔天。老万骂了一句，奶奶的，色虫子。我说，你们他妈的一丘之貉！ 老万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歌词，扔过来一支烟，说，能否盖上你的私章？ 我说你有病呀，一首歌词，盖什么章呀。 老万从包里掏出两张纸，说，我这有份合同，咱哥们往后公平交易，你卖我买，盖了章，有了合同，我好和人家姑娘说呀，要不人家不相信，还以为我在哪抄来的呢？ 我打开抽屉，取出私章，你自个儿盖吧。 老万盖完章拿出四千块钱拍在桌上，哥们，不少吧？ 老万走了。我想这是个可爱的早晨，太阳刚一出就成交了一笔生意，心情似乎愉悦起来。想起后天还得人五人六地给那帮浪漫的诗友讲课，就想去买套衣服，好长一段时间了，自从和康小南打起战争，她就再没给我买过衣服，而我自己也看不出什么衣服好看，更不会讨价还价。我觉着自己还不丑，可彬常数落我长的很丑，彬是我的爸爸，只是前些年就恰逢其时地死掉了，因为当我真正懂得了人面美丑的时候，再也没有人那样说我了，这让我挺怀念彬的，因为他说我丑的时候，我看出他很疼我，一脸的骄傲，后来摆弄他的遗像时，我认真地和自己的照片对照了一下，发现丑的后代就是丑，所以我也就真正理解了他说我丑的全部含义。 我拨通了郝迪的手机，她还在被窝里没起，听说陪我去买套衣服，就来了。 一上午的时间，也没买到合适的衣服，不是我不满意，就是郝迪说人家卖的太贵，好不容易碰到我们俩都满意的一套，因为服务员一句话，她又说不买了，拉着我就走。当时那服务员说，你先生穿这套衣服挺酷的，郝迪说那我们再去买更酷的。我说你这不是有病吗？郝迪说，她既然说你是我先生了，我就得按照我的审美观点打扮我的先生，难道不对吗？我说行行行，行行行。 买好衣服，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郝迪问我饿吗？我说有点，你呢？她说还能坚持一会儿，难得今儿高兴，想回家做一顿午餐。我说你真有病，回家还得买菜做饭，累不累呀！她说你今天是我先生，就得听我的。 从超市里买好菜回到郝迪的家，已是四点了，我坐在沙发上吸烟，感觉很疲惫，郝迪却好兴致，让我去冲个澡，换上那套新衣服。我说刚才不是试过了吗？她说她要再好好看看。 我穿上新衣服走进客厅的时候，郝迪已经烧好了几道菜，正在倒酒，见我出来，她放下酒瓶，认认真真地打量着我，忽然间她问我，野鹰，你别介意，你的长发就一直这样留下去吗？ 湿漉漉的长发遮住我的脸，在胸前淌着水，我低下头，新衣服已经湿了一片了，我转过身，面对着镜子，看到了那个只有长发没有脸的自己，透过湿发的缝隙，我仔细地直视着这个形象。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心底正在蔓延起来的悲哀。是的，为了那个当年我深爱着的女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说等我留起长发来的时候她就会爱我。可是当我长发飘飘的时候，她却因病去了天国，在弥留之际，她握着我的手说，我死后，你还能为我留长发吗？我说会的，会的。她满眼泪水，却面带笑容，说，你可不许骗我，我在天堂能看见你。 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想过去剪发，为了一句承诺而保持着永久的哀伤，我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也不知道这样活着是不是灵魂就踏实，反正从那以后，我好像过早地告别了快乐，贫居的日子里，和康小南的日子里，我一样觉得生活漆黑一片，是自己失去的太多太美好了吗？还是拥有得太少太廉价了呢？红尘本沸沸扬扬，却最是缘分易绝。再回首，那人竟不在了，空留下一心的悔憾和凄惶，躲在自己的忧郁里，守望着一个影子，念叨着一个名字，看秋冬依然，看往事如烟，年年落叶，年年飘雪，怕只有我这份哀愁未歇。 已经过去好几年了，那些曾经和我同过路的故事，没有一个好的结尾，统统逝如东水，而那些与我相濡以沫的感伤却永久地留在我的心底，若非今日郝迪提起，与人倾诉的欲望早就黯淡了，深怕有人看透我的苍白。自从康小南彻底弃我而去的这些天，我常常想，算了吧，在心的枯死中，饮酒作歌写小说，一个人独自饮酒，饮醉人也醉心的酒，一个人独自唱歌，唱凄婉怀旧的歌，一个人独自写小说，写流泪也流血的小说。顺便，试着一个人忘却。 这件事，郝迪很清楚，因为当年她们是寝友，也是大学四年最好的朋友。所以对于她，我也就没什么可避讳的，干脆让眼泪就这么再哗哗地流淌一次吧。 郝迪点燃了一支烟，递给我，又轻轻扶我坐回沙发，然后回身去热菜，再回来的时候，我看她也已经哭过了。我笑了笑，坐到餐桌前，想喝杯酒，才发现是两杯红酒，我说有白酒吗？郝迪摇了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拿来一瓶白酒。我倒了满满一杯，举起来，她说等一下，就往自己的杯子里掺了一点白酒，才端起来和我碰了一下杯子，说，老同学，换副心情。 我说，说说你吧，你那个去了美国的白马王子呢？ 郝迪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没想办法找找？ 找了。郝迪叹了口气，杳无音信，狗日的。 我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或者再劝她想想别的办法，可是，我蓦然打住了。当初大家劝她放弃的时候，郝迪执意说自己正在拥有美好的未来，那小子临走时，郝迪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此时我再鼓励她去寻找，其实她自己早已放弃了。人世间的事情就这么奇怪，你自己认定了那是一种开始，别人非要说是一种结局，你自己认为那已经是一种荒唐的结局了，别人还在固执地说那是一种开始。感情这东西，谁能说得清楚？你笃笃不息地过分地去追求，是不是自己太卑贱了？而感情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在你舞动剑风划向长空之际，也会干净利落地结果了你自己。 郝迪的眼角有泪。我说你恨吗？ 我不恨。 那尤人无由，只好怨天吧。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也是说给我自己。仿佛青春破碎了，如花谢一般，随风飘落，收也收不起来了。可我弄不明白的是，收不起来的，我们为什么还非得要去收它呢？ 沉默了好长时间，我说我该走了。郝迪说，野鹰你抱抱我吧，我很委屈。我稍一迟疑，她又说，我拿你当哥。我点点头，把她抱在怀里，她伸出一只手抚了抚我的长发，然后直视我的眼睛说，哥，你说那狗日的还回来找我吗？ 我说，他回来找你就不是狗日的。 郝迪忽然笑了，抱着我摇晃了两下。 三 讲课的内容除了小说、诗歌、散文、歌词，再穿插一些荤素笑话，国际形势，还有个人的经历，才勉强凑够了半天的时间。其实我讲的时候一定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因为我自己都还不明白什么叫艺术创作，竟然冠冕堂皇地在大庭广众之下传授经验，讲的时候我老想发笑，笑乔天那小子拿我烂鱼充虾，笑那两家媒体的记者还左一下右一下地拍照，更笑台下那三十个浪漫诗友，一脸的虔诚，像小学生。都成熟到心灵苍老的份上了还一副茫然求知的神情，是不是很可笑？我想那些四方上下古往今来的学者名人教给我们的东西里还有流毒呢，何况我这个现世的东郭先生呢？ 当我讲到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工作在一家副食店做勤杂工，后来学会了腌制猪头肉的那段经历，诗友们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当我讲到我走上文学之路其实是开始把席慕容的一首诗改成我的名字发表在一家大刊物上时，诗友们又是一阵掌声。于是我就把自己写作时必须赤身裸体或酩酊大醉的怪癖，还有我那几个获奖并有的已经改编成剧本的小说，其实就是在网上东抄西摘下来的无名作者的文章拼凑的，等等一些丑陋的事情统统地讲了出来，诗友们的掌声一直经久不息。这让我很傻得意，很像咿呀学语的孩子们，学会一句妈的，大人们啧啧称道，说这孩子聪明。又学了一句操你妈，说这孩子勇敢，又学了一句操你祖宗，大人们就说这孩子既聪明又勇敢。 我很伤感，很久没有人为我鼓掌了，我也很久没有说真话了，一个人就得这样伪装着活下去吗？我忽然想哭。 乔天那小子很有心计，不知从哪弄来三十本书，是我几年前自己花钱出版的一本小说集，课一讲完，就签名发书，我每签一本，就在心里扇自己一个嘴巴子，整整扇了二十九个，手里还剩下一本书。我想，谁没上来拿书呢？ 午饭后就自由活动了，几个诗友盛情邀请我去天安门拍些照片，我被他们一声声“野老师”叫的腾云驾雾飘飘然了。拍照的时候我特意散开一头长发，戴一副墨镜，摆出很艺术的姿势，其实我心里特讨厌，讨厌这些嘈杂，这些肤浅，这些奉承，还有我自己的装腔作势。其实我他妈的算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纤弱女孩引起我的注意，不光她也长发飘飘戴一副墨镜的打扮让我感到她很特别，而且她挂在嘴角的笑，总也收不回去。大家沉默无言或者放肆大笑时，她依然温和地笑着，有人请她拍照，她既不主动也不拒绝，偶尔我扫视一下她阳光下的侧影，让我蓦然激动，她竟然和那个去了天国的女生十分相像，透过墨镜，我明显感觉她也在注意我的时候，我有些慌张，虽然相互看不清楚对方的眼睛，我却立刻逃开，把脸扭向别处，好像再直视下去就显得我图谋不轨，尽管我的心里确实有一点不怀好意和莫名的的爱恋。 大家叫她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叫小蕾，东北来的那个诗友说，小蕾应该和野老师拍张照片，一样的长发，一样的墨镜，效果一定很不错。我堆起我的皮肉笑了笑表示赞同，并伸手以示邀请，其实我心里特别想靠近她。她就那么温和地过来了，站在我的面前，我闻到了一股花香，心底立刻升腾起一种久违的快感，我有意贴近她的身体，她竟然没有拒绝，大家说这样呆板一些，建议让我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搭了上去，我明显感觉到她也向我的怀里靠了靠，她的头正好在我的胸前，我才发觉她的花香来自她飘柔的长发，我忍不住嗅了嗅，沁入心脾，醉了般的愉悦。拍完了一张，那个东北人说换一个姿势，让小蕾站在我的右边，我就又把右手放在她的肩头，我知道比刚才使了点劲。一起面对镜头，我看不到她嘴角的笑容，却能明白她很配合我。短暂的时间里，她在我的怀里左右地换了几种姿势，我开始感觉有点不对劲，因为我的某个部位正跃跃欲试向她的臀部紧靠，我快速地伸出一只手假装很潇洒地插进裤兜…… 晚饭我和小蕾坐在了一起，酒喝到高潮的时候，大家都下舞池跳舞，由于女人多男人少，桌上总剩下有女人过来打扰我和小蕾的聊天，让人厌烦，我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我不会跳舞。回头望去乔天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猴脸苍白，却一脸神经质的饱满和亢奋，我还真担心他那色痨身体会支撑不住，除了小蕾，他差不多把所有的女人都跳一遍了，偶尔在舞池里还冲我做个鬼脸。东北的那人很能喝，红光满面。乔天请来的那几个著名诗人和评论家一开始还比较矜持，后来也就下水了，其中那个秃头的老家伙一边搂着一个漂亮的女诗友，一边握着麦克风，反复唱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声音如公狼一样凄厉，音调也转不过弯来。我和小蕾示意了一下，就前后走出了群魔乱舞的房间。 酒店的不远处就是一个居民小区，里面有一个小花园，我们就走进去，在排椅上坐下来聊天。我知道小蕾是湖南常德人，全名叫何雪蕾，是一个建筑工程师，业余喜欢舞文弄墨，经常发表一些伤情的诗歌，在当地小有名气。我看到小蕾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挂在嘴角，很是不解，就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希望我的微笑美丽到我身边的人，再反过来美丽我自己的心情。她还说她的微笑是因为她的网名叫蒙娜丽莎。 我说你真浪漫，你以为你的微笑就能美丽这钢筋水泥？还有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戒备？拼抢与倾轧？ 她说，我只想把我的微笑放逐开去，越远越好。 我说，你能放逐到哪里去呢？在这悲哀的万丈红尘之中。你还是找回你自己吧。 她忽然忧伤地说，我是考虑我是否有必要找回我自己的心。 我说你的心流浪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反正找不着了。只剩下我一个壳子呆在没有阳光的洞穴里，像冬眠的蛇一样。 蛇会苏醒，你也会的。 她轻抚了一下被风吹到眼前的长发说，我也在等，等我的心回来，它就像一只在天空中被风雨雷电戏弄得迷了路的鸟，受了伤以后早晚会回来，回到我这个空空的壳子里。因为我的壳子就是它最初最温暖的巢穴，那时候，我也许会醒的。 我说，你有过什么伤心往事？怎么微笑的背后竟是哀愁如潮？ 她说，不，我没有，其实挺幸福，就是太幸福了，才无缘无故地麻木了，变得一切无所谓，变得很懒，懒得只剩下坚持了，我也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要坚持什么？好像坚持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吧？ 我说，你蛮有思想的，小蕾。 她说有思想的人最可悲，在活着的时候，小则伤感，大则绝望，死了以后，同样得靠别人把他的灵柩送入黄土。 我忽然伸出手拍了拍她，说，不会吧？生活本来就挺灿烂的嘛。 说完这句话我就知道后悔了，真是言不由衷，难道我自己的生活灿烂吗？难道不是寂寞长天，古道荒凉？伪装啊！我为什么要伪装呢？活着的所谓的优雅与生命中一次次伪饰出来的从容装扮着我看上去还没有什么大疾的面孔，可蚀骨的疲惫和莫名的悲哀，常常吞没我还年轻的凌云壮志，其实我自己那颗心啊，在生活的日子里，劲风偶起，是何等的脆弱与凄惶啊。 我准备点燃一支烟，小蕾却伸手轻轻拿掉了，很准确地投进了两米之外的垃圾箱里，她说吸烟是对别人的不尊重，就像自杀者一样，自个死就死了吧，干吗死在闹市区，大街上？恶心不恶心人？ 我拉过她的手放在我的手里，她没有拒绝，也没有羞愧，依然是挂在嘴角的微笑和笑容背后的哀愁。我抚摸着她柔软的小手，像在怜惜一只无家可归的鸟一样，须臾，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依旧是那种表情，又去吻她的嘴，她也接受了，只是无所谓地把我的舌头含起来，没有热情也没有厌恶。 她听出我的喘息有些急促，就说，我冷，你别费劲了，我不会有感觉的。 我说就让我给你一些温暖吧，把你的洞穴照耀得霞光万道，瑞彩千条，让你走出来晒晒太阳，好吗？ 她说，你自己温暖吗？你的温暖就能让我苏醒吗？你有多少能量让我每天醒着？ 我说，看来你很受伤，一定是以前错过什么缘分，什么幸福或者什么人。不过没关系，春天的花你没有摘到，整个春天依旧为你绽放。 她说，我都麻木得快入土了，你拿什么让我绽放？我把自己的生活早已撕了个粉碎，你想拼贴？你上哪去找那一片一块的心呢？ 我无言以对。我的心像这夜色一样没有星光，愈来愈沉重，愈来愈郁闷。我不由自主地长叹了一声。然而这时，小蕾却主动靠过来，躺在我的怀里，并把我的手拿过去放在她的肩头，让我紧紧地去拥抱她。人心，特别是男人的心，是他妈最下贱的东西，一瞬间就会因为一点点诱惑或者愉快而改变立场。我此时就是，好像我听到了自己焦渴难当的喘息，那只抱着她的手也滑向了不该去的一个地方，她没有逃避，反而给了我一个更加舒服的位置，但她没有丝毫的激动，这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缺乏经验和某些手段。 但我错了。 她说，你很想吗？很想很想吗？ 我没有说话。她又说，很想的话，你就带我找个地方把它解决了吧！ 我掏出手机，给乔天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单独给我开个房间。 四 在小蕾的那个世界里，我找到了生平从未有过的快乐，她一直鼓励并指挥着我去尽显英雄本色，让我把自己的男人意志展现得淋漓尽致。结束的时候，她把我的头埋在她雪一样白的胸前，并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像在哄一个玩累的孩子尽快入眠。我感动了，抬起头痴痴地看着她，她依旧是那种不可思议的微笑挂在嘴角，就在那长时间的对视里，我发觉我伤害了她。她是一个美丽的天使，除了禽兽和上帝谁还有权利去伤害她呢？而我又清楚自己不是上帝。慢慢地，她的脸变成了那个女生的容颜，我暗暗对自己说，今生一定要好好爱她。因为只是一面之缘，在这之前我是不准备去爱她的，我的目的很简单，好像在无水的泥潭或者无垠的沙漠，那份拼命的挣扎与努力，仅仅是为了一滴水而已。 但她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了，她有一个爱她疼她宠她呵护她的先生和一个漂亮的儿子，刚刚三岁。为了他们，为了那份幸福，她说她此生必须做个好女人，好母亲，虽然她自己对这份幸福有时也会莫名地厌倦。 我立刻离开了她的身体，说，我没有教养。 她说这不怪你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是和小蕾住在一起的，白天游山玩水，喝酒聊天，晚上就去她的世界重复我们都几乎上瘾的肉体游戏。最后一天回北京，大家再聚一次晚餐就要各奔东西了。乔天特意安排了一家星级酒店，因为他收了大家很多钱，比去年高一倍，这是小蕾告诉我的。我说你等着，我把钱给你要回来。 乔天说，鹰哥，早入账了，怎么退呀？再说，他们都是公家出钱，这是我从上千个人中选出来的，不赚白不赚嘛。 我说你必须退给她，我的那份报酬不要了。 鹰哥，动了真情了？ 我说，那你别管，反正你得退给她，咱还是好弟兄。 看来我要是不退咱哥们就掰了？好，我不能因为一个女人得罪了哥们的友情，不就几千块钱吗？你的报酬我照付不误，行了吧？ 好兄弟。我说，过后我请你，这几天也没好好聊聊。 我把钱交给小蕾的时候，晚宴还没有开始，因为少了我和乔天的缘故。我把小蕾叫出来塞给了她。 大家喝酒的时候，情绪有些低落，我清楚文人本来就这德行，尤其是写诗的浪漫男女。大家相互留言，记录城市地址和家庭电话，合影留念，有的女人还偷偷抹几把眼泪。后来大家又议论下一届笔会能不能早几个月开，一年能不能开两次，明年去哪玩，发什么奖品，人数别太多了。那个东北人说，名人请不请的没关系，随便在大街上拉个要饭的，给他洗个澡，换身衣服，拍些合影，回去就说是大文学家，谁还去调查不成？他看到了我，接着说，野老师，我不是说你，你年轻，不属于那帮老朽的范围。 我心里说，操，我也不是什么文学家呀。 好像是自我解嘲，又好像奉承我，那个东北人说，我提议，请野老师为我们唱首歌怎么样？ 大家的热情让我感觉他们还真有点欢呼雀跃，我偷偷看了看小蕾，她微笑地点点头，像是在鼓励我。我立刻信心大增，准备露一下脸。 我唱了一首零点乐队的老歌《爱不爱我》，当我唱到“你到底爱不爱我”的时候，桌上女人们就拉长声音喊爱，这几句歌词的重复，她们就一直在喊，我感觉自己像一个鸭子，被一群饥渴的老女人挑逗和玩弄着。幸亏小蕾在，我的歌是唱给她的，否则我不会坚持唱下去，因为这不是在露脸，而是丢脸。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各自回房，乔天说，你的房间在上一层。我说为你省点钱吧，我回去住。他就明白了。 小蕾随我回到我久违的家，她很吃惊，除了书房那些我用来显耀自己特有才识的书之外，几乎一无所有，我觉得很寒酸，她说有这张床就够了。 但遗憾的是，好长好长时间，我都腰间无力，我保证绝不是酒喝多了，也绝不是想起了曾经在这张大床上和康小南的种种风流，而是被明天即将分别的悲伤压榨得我有些窒息。小蕾始终反复地帮助着我，但都失败了。她微笑着说，你抚摸我试试？我本来已经放弃了，我想也许她要吧，就勉强去爱抚她，就在此时，我行了。我很感激，她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啊！ 那场轰轰烈烈的生死之恋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忽然悲哀起来，因为生离死别就要开始了。在楼下的摊上吃了早点，我们就打车奔了车站。快要检票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小蕾嘴角的微笑不见了，替而代之的是无边的忧伤，那是一脸怎样的忧伤啊，让我都不忍再多去看上一眼。她低低的啜泣，慢慢在嘈嘈杂杂的候车室里扩散开去，引来许多目光，那每一声啜泣，都像一把刀剜在我的心上，那哭声简直就宣泄了整个世界。我想闭上眼帘，去遮住那也快要流出的一泓泪水，可就在我闭上的一瞬间，眼泪竟然汩汩流出，转而奔流成河了。我去擦她的眼泪，她反过来擦我的眼泪，她努力想让那微笑重新回到她的嘴角，我看着她试了几遍却都是一种涩涩的苦笑。 我说，蕾，千秋万岁，何日再见此君？ 她说，忘了我吧，明年我不会来了，北京，永远不来了。 我说，你怎么让我忘了你呀，傻瓜！ 她说，你也是个傻瓜，本不该弄成这样的，你又何必呢？忘了我吧！ 我说，不会，永远不会。 她说，我会忘记你的。 我说，你也不会。 她说，送我一本书吧，那个没上台拿书的就是我。 列车慢慢地将小蕾拽走，我跟着列车由慢到快地跑着，为的是在这最后的一刻能让彼此多看一眼。车窗是打不开的，她一边抹泪，一边拍打这玻璃，示意我别追了。我知道我追不上的，因为列车已经加速了，很快也很无情地将我甩在后面。我终于颓废地停下来，看着列车渐渐远去，带着我满怀的愁绪和无尽的哀伤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我将手中的墨镜恶狠狠地摔在铁轨上，听到一声清脆的破碎。我的心一疼，我和小蕾的一切也破碎了吗？在我以后注定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到哪里去寻找小蕾呢？到哪里去找回我这些天的快乐呢？ 就在此时，手机响了，是小蕾的声音：鹰哥，我爱你。 小蕾，我也爱你。 五 小蕾走后的这段日子里，我忽然发现一个道理，人说回忆是幸福的，可回忆幸福却是痛苦的。无论我干着什么或者什么也不干，小蕾那嘴角的微笑，和微笑背后的忧伤，甚至一举手，一投足都历历在目。 百无聊赖，我就去参加那些我原本特讨厌的应酬，大有刘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的狂醉心态，其实我清楚，酒到浓时，根本就不是我在喝酒，而是我无限感伤的心情在喝酒。似醉非醉之时，总在重复着那句“万事休若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我知道自己颓废极了，这大概就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堕落了，我开始意识到，人无不依赖自己的生命生存，但我却不知道自己赖以生存的是什么；人无不依赖自己的知觉去感知，但我却不知道自己除了这份弥天的悲伤还有什么知觉。仿佛我的世界里尽是衰草落叶，凄风苦雨。醉梦里，小蕾的音容犹在，醒来才知道，她人已远，容颜难寻。我不知冥冥中还有谁能够将我拯救，也不知天道若要从今穷此绝我，我又向何处去呢？ 卧床的那十多天，昏天黑地，半梦半醒，是郝迪过来不分昼夜地照顾我，陪伴着我，乔天、杨光、老万他们也都如走马灯似的，来了去，去了来，嘘寒问暖，但我知道这对于我，根本无济于事。只有郝迪能给我些许的安慰，有好多时候，她就上床来抱着我静静地躺着，给我讲一些过去我们在大学里的快乐往事，以及踏入社会这几年的坎坎坷坷，还讲一些她和那个去了美国的男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讲到感动处，她就说，哥，要没那狗日的，我会爱你。说完，她就吻我。 我说，扯淡，你心里也不舒服，你就别安慰哥了。 她就哭，哇哇地哭。我再去安慰她，说，若不是碰上小蕾，我会爱你。 她说，扯淡，你心里也不舒服，就别再安慰妹妹了。 我们就笑，但我知道，我们的笑因为这狗日的爱情，笑得都很苦，很苦。 起床后去工作室的第一天，老万打发那个南方姑娘送来了有她那首单曲的一张光碟，就是我写的歌词的那一首，我暗暗佩服老万的速度还很快，大概是被眼前的这位漂亮的姑娘给逼的吧。塞进电脑，听了一遍，虽然我不懂音乐，但感觉很恶心，是眼下流行的日韩那种风格的。可嘴里还得说很好很好。姑娘高兴地告诉我，晚上在“雨伤”酒吧，有一支乐队去演出，老万给联系过了，让她登台，还说老万捎话让我一定去捧场。我想了一下，就给杨光打了个电话，约他有时间同去。杨光说，就是我的乐队，你来吧，我正好有事和你聊。 姑娘唱完后，台下有几个少男少女献花，弄得那姑娘感动地痛哭流涕，我知道那是老万弄的托儿。后来老万和我打了声招呼，就拥着那个姑娘走了。我独自喝着啤酒看杨光与他的乐队演唱，大都是翻唱别人的歌，自己的原创很少，关键是没钱。老万曾经有意想包装杨光乐队，杨光不同意，私下里和我说他讨厌老万那王八蛋，像黄世仁似的。他说要自己闯，虽艰难却不会去献媚。我想，在北京多如驴毛的大小乐队与组合中，有这种想法这种固执的已经很少了，虽然他们的结局有可能自生自灭，但这种精神很难得了，也很让人悲哀。当初我就是看中杨光这种桀骜的性格才和他做了朋友的，至少我们还是可以谈得来的朋友，没有利益也没有利用，干干净净轻轻松松地交往，所以彼此都很珍惜这份友谊。 演出结束后，杨光下来和我喝酒。他问我那首歌词老万给了我多少钱，我说四千。杨光说，真他妈的小人，连朋友也骗。我问怎么了？他说，在你和那个姑娘的合同上，明明是两万啊。我就后悔当初盖那私章的时候，没有看上一眼。我说，唉，算了，有的朋友本来就是用来出卖的，老万喜欢钱。杨光说，老万打听了，那姑娘的背后有一款爷给撑着，你说他能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吗？我说，别说他了，喝酒吧。 杨光喜欢豪饮，喝到面红耳赤的时候，说，我给你说件事，你肯定挺高兴。 我说，还有什么事让我高兴？ 他说康小南傍的那个小白脸是鸭子，常常夜里出去挣那些富婆的钱，有时候也和喜欢龙阳的男人干，前些天在酒店被保安抓了，是话剧团团长保出来的，团长就喜好白脸小生，两人老在一起鬼混，有一次那小白脸的屁股裂了，弄的沸沸扬扬，团长夫人大吵大闹，后来忽然平息了，知情人讲团长夫人也弄上了小白脸，听说那胖娘们特邪乎，常常把小白脸绑住手脚干那事，每一回下来，小白脸得吃好几天补药。康小南起初还蒙在鼓里，后来也就听说了，气得不行，但没有办法。现在两人也掰了。鹰哥，你说这件事是不是挺可笑的。 我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眼里有泪。 我也不知道这眼泪究竟要为谁而流。 六 郝迪认定，那个狗日的早晚会回来找她。她说他现在只不过是像一个孩子出去玩耍了。外面很新鲜，很精彩，一时忘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了，但是当有一天突然间累了，倦了，身心无个着落，就会想起家，就会回到他最初的世界。她为此愿意去等，去守候，她说自己生来就是一个为一份爱而生，为一份爱而绽放，为一份爱而憔悴的苦命的精灵。 我知道郝迪的灵魂中，黑夜在慢慢延伸，将她笼罩，等待其实早就已经变得没有了任何意义。人往往就奇怪的很，某些时候只能看见他所向往的那遥远的灯火阑珊，一味地执着地奔将过去，却会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的黑暗与荒芜，而这奔将的过程，极有可能会浪费掉一生一世的时光。唉，真不如低下头看看近在咫尺的另外的人生风景，当然对于郝迪来讲，我不是风景之一，或者说她的身边，也没有靓丽的风景，即便有一道道色彩斑斓的霞光围绕着她，也不会照进她紧闭的心扉，这样的心，其实与枯井无异。 也许人生很多事情在时间的长河里都会演变得不可预知，比如上天的不测风云，人间的喜怒哀乐，但是有些东西无论你怎样演变，以什么方式什么面孔再次出现的时候，它依然脆弱无比，依然暗伤如许，依然让人绝望到底，比如这狗日的爱情。它即便花枝枯萎，却还有那枯萎后的残灰遗骸，随风漫扬，同样让整个世界显得格外凄美。 郝迪的卧室里，这些年始终挂着一幅国画，听说是一个名画家画的，但画中的内容却出自郝迪自己的创意，画面上有一只比屎壳郎还大的苍蝇，在苍蝇的后上方，有一把比苍蝇还小的蝇拍，旁边有一行字，也是郝迪让那画家题上去的，她写到： 我追你，我念你，我想你，我一直都在寻找你——死苍蝇！ 就在郝迪再次让我进卧室来陪她静静地欣赏这幅画的时候，从未有过的一种悲哀像潮水一般漫上心头，因为我看到郝迪已经快要彻底地崩溃了，她生命的最后一点点希望完全维系在大洋彼岸了。 坐在沙发里，她依偎在我的肩头，直视着画面，说，哥，那苍蝇是不是养得太肥了，太大了？你看那蝇拍，是打不死它的。 我轻轻拿掉郝迪手上的酒，因为回忆的酒已足以使她迷离，惆怅。我说，那是一只死苍蝇了。 她回过神来，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是的，可我就是想哭，你能让我不哭吗？你能让我笑吗？说着的时候，她真的流泪了。 我说，我不能让你笑，但我可以陪你哭呀。 她说，我不愿让你的同情换掉我的忧愁，尽管你是善意的。 我的心为之一颤。有很多人喜欢去安慰别人，而安慰的方法就是故意找出一些简单的廉价的快乐，妄想去换掉别人怆然而下的泪水，其实这是对别人那份发自肺腑的悲伤最可恨的亵渎，因为这种人在他自己悲伤时，是最企求有人给他这种廉价的快乐，如此，他的悲伤也是最简单最廉价的。所以，我不想这样去安慰别人，尤其是我最好的红颜知己，我只能陪她去哭，却不是去哭她的故事她的遭遇，我只不过是在她哭的时候，哭一哭我自己。 我们这些心的漂泊者，寻找的永远是寂寞的道路，我们会在不同的遭遇里起程，却不会在同一片忧郁里相逢，但这哭声一起，我们原本就是同路人。 爱的绝望与感情的迷失在去时显得一样的孤独，而孤独原本无罪，我们只不过是孤独的黑夜里偶尔闪动的两盏烛光，在一起摇曳，在一起怜惜，在一起为各自的那份彻骨的心疼垂泪到天明。 我们拥抱在一起，泪脸贴着泪脸，碎心贴着碎心，痛快地哭泣着。好长时间，郝迪说，哥，我想去美国找那狗日的。 我清楚现在的她，去异国他乡大海捞针，无异于走进坟墓。就说，你找到他又怎样？还不如留一份希冀与美好安心地活下去。 我知道这句话，恰好说给我自己，这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我没找小蕾的原因，因为找到她，又会怎样呢？她很幸福，有一个家，有一种很完美的生活，面对那份完美，我又算个什么呢？她不会离开那个家的。做好女人，好母亲的誓言，就像一块站牌矗立在她的灵魂里，她只能在站牌下偶尔望一望车来车往，她根本不想再踏上一辆车，把自己拉向未知的站点，人生的站点许多，但到哪里去寻找同一块站牌呢？ 但我又恨起来，一见钟情，汹涌泛滥，当我在潮头浪尖觉着自己快要接近幸福时，却发现根本就没有路。 她在给我的狂野处，蓦然转身，走的毅然。那回眸一笑，竟是满脸的凄惶，而我却抽身悔迟，空捻一把相思。也许她是对的，在喧嚣与骚动的繁华里，与其像两条鱼一样贪恋岸边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因为红尘真的很无奈。 七 离开郝迪的家，已是午夜时分，回到工作室，了无睡意，打开电脑，上网查看信件，突然发现两封陌生的邮件，打开来，却原来是小蕾的，来不及思索她是从哪里知道我的邮箱地址就急急地读了下去。第一封，她写道： 鹰哥，别去想我是怎样知道你的邮箱地址的，反正你曾经对风泄露过你的秘密，也就别去责备风把你所有的秘密泄露给了整个森林，我只不过是森林中的一棵懂你的树而已。一别至今，我的世界变小了，因为我的思念慢慢放大，我知道前路已绝，我只好回到我的洞穴里继续我的冬眠，只是时时会有长长的叹息隐隐传来，暗暗嘲讽我的憔悴不堪。尽管人们说世间一切终必成空，我还是依然固守我对所有人的微笑，在微笑中流着眼泪去怀念我和你那些天的快乐时光。 第二封： 我很想你，明天我去一个叫“不见不散”的聊天室等你，你来吗？ 我看看发送的邮件的日期，已是三天前了，我立刻窜到那个叫“不见不散”的聊天室，小蕾根本不在，但却有小蕾的留言： 鹰哥，我等你三天了，像一个插上草标的稻草人，傻傻地站在风里，风好冷，可你却不在乎，草标在风中瑟瑟颤抖，我如同冬天里光秃秃的树干直伸长空，是在企望苍天还我那一片绿叶浓荫啊。 我心一疼，潸然泪下，呆呆地坐在电脑前，看那些百无聊赖的男女如痴如醉的情话在屏幕上一屏一屏地向前滚动。我决定在这里等，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也许她还会来，我要等待潮水归来，让我畅快啜饮，哪怕啜饮的是她的一汪永不枯干的泪泉。没有人能在我的等待与悲悔中划出一个界限，因为我已经负她三天。这等待急湍涌流，挟带着我难以名状的冀求与渴望，连同我这一段日子里的心痛与苦涩。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一个上午，小蕾没有来，整整一天，她还是没有来。我桌上黑色的玻璃烟缸里已经高高堆起了烟蒂的坟墓，那里面埋葬的是我一天来的焦躁与愁绪。天已经黑了下来，我还在和冷冰冰的电脑无奈地对视着，心海孤寂，郁郁苍苍。那些痴迷的红男绿女依旧在酣歌狂舞，情意绵绵，有的同时聊着几个网友，大有偎红倚翠的风流与惬意。而我呢？一个断肠人还在苦苦而空空地守侯着，我在守侯什么呢？守侯我更深更浓的落寞与慵倦吗？我不知道。 我拨通了杨光的电话，我说出来喝杯酒吧，他问我去哪，我说就去“雨伤”酒吧。 到了“雨伤”酒吧，满眼还是那些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在饮酒听歌，一脸的柔情灿烂，我的心一酸，回头对杨光说，走，我们换个地儿。 还是那个居民小区，还是小区旁边的那家酒店，还是那个诺大的房间，只是，只是物故人渺，空旷悠悠，我坐在当时小蕾坐过的位子上，失魂落魄，穷愁悲酸，我问自己，故地重游，到底来寻找什么呢？除了满怀惆怅，还有什么？ 杨光扔过来一支烟，说，鹰哥，喝酒吧，我陪你一醉方休。 我忽然哭了，不为那旧欢残梦，不为那人事无凭，只为此时此刻有酒有友。酒可一解千愁，友可畅叙幽情。我挥了挥手，像是真的挥去了所有的哀愁和不快，冲杨光举举杯，诚心诚意地说，谢谢，我的好兄弟。 我平静了许多，就详详细细地叙述了我和小蕾的故事。 杨光说，以你的性格，你应该去找她呀，爱嘛，要么就轰轰烈烈，弄它个千古绝唱，要么就悬崖勒马，回头上岸。 我说，马，勒不住了，回头也已无岸。 那你怎么办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 停了一会儿，杨光又说，鹰哥，当初对康小南，你可没这样啊，当然没这样也对了，看来这个何雪蕾肯定是一个好女人，一生碰到一个好女人不容易，我的意见，追！不行我陪你走趟湖南？ 我说，兄弟，去湖南干什么？我要找她，现在打电话就能找到她，是她自己不想走出围城，听说她先生对她很好，至少城里很温暖。 那你们的爱是不是有点糊里糊涂？ 对，杨光，你说对了，就是糊里糊涂，一见面印象不错，就上了床，可是下了床我才发现，这要比他妈的先恋爱交流，后定立终身，再结婚上床要来得挚烈和坦诚，这感情也随之深如浩海了。 但也随之一种相思两地闲愁，人比黄花瘦了是不是？杨光善意地开起了玩笑。 我们相对笑了笑，又碰了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就分了手，我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尽管都喝了很多的酒。这，就是好朋友之间最宝贵的给予。 回到工作室，打开电脑，找到那个聊天室，小蕾竟然在了。我把刚点上的一支烟掐灭在烟缸里，立刻敲过去一句问候。她回话说，我不认识你，你走吧。 我说，我等了你整整一天。 她说，我等了你整整三天。 我是昨天晚上才看到你的留言，一直等到现在。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说，怕接电话的不是你，那就麻烦了。可你为什么也不给我打电话呢？ 等了一会，她才敲过来三个字：我软弱。 对话框里的软弱两个字，一下子刺激了我，这么长时间的痛苦马上浮出来，咬噬着我的心，我恨恨地说，我鄙视你的软弱！！！当初若一软弱，何有今日？ 她说，软弱，对于我，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我说，你保护吧，保护你现在的家，现在的幸福。保护吧，保护你自己那个好女人好母亲的光辉形象吧，你回到你的洞穴里，去拥抱死亡吧。 她说，你？过份！ 我过份？我算个什么？穷文人，小丑，流氓，他妈的傻逼一个。 我越说越激动，手敲打键盘的声音比平时大了几倍。 过分！她依然如故。 我说，你除了说过份还会说什么？你被呵护惯了，认为世界上只有那一种美丽和幸福，其实，外面的世界，耿耿长空，冉冉飞云，精彩无限，告诉你，我从此憎恨南方小女人。 你要我也憎恨北方男人吗？她显然也已经生气了。 我说，你不配憎恨北方男人，因为北方男人豁达、真诚、豪爽、粗犷。 她说，你伤害了我，我要走了，因为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我猛然一惊，是啊，为什么？苦苦的等待就是为了吵架吗？我平静了一会，郑重地敲过去几个字：对不起。 她说，鹰哥，等你，我本来是想告诉你，我最近心里很烦，想去一次西藏看看，大约十天之后动身，我想从北京走。 我说，太好了。我的手一挥，烟缸滚落了下去。 她问我，你会去接我吗？ 会的，会的。 说定了？ 说定了。 那我下线了。吻你，鹰哥。 88。 八 在等待小蕾到来的那十多天，我始终沉浸在一片激动的海洋里，我的周围，我的心连同我的灵魂都充溢着小蕾的盈盈笑语和她那纤柔的身影，稍一回眸，总有那段时光里的点点滴滴涌现出来，温暖我寂寞的黑夜，并湿润我的双眼。等待是漫长的，漫长中有无边无尽的孤独缠卷着我，恨不能马上就能听到她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和心跳，恨不能立刻抚去她一路风尘，听听她呢喃的呼唤，看看她美丽的容颜。在孤独中，我领略了一个男人最甜蜜的沉醉和最亢奋的狂喜。等待又是最快乐不过的，尤其是等待你最想见到的人，尤其还知道她一定会来。 一袭黑衣，白色围巾，长发在风中飘扬。当一个绝色倾城楚楚动人的江南美女出现在站台上，我几乎惊呆了，那是她吗？我朝思暮想的人？是她吗？那个曾经和我缠绵悱恻又依依不舍的人？是了，是了，这不是在做梦，眼前这个离我只有两米之遥的女人，就是我曾经那么靠近那么迷恋，那么想念也为之那么魂不守舍的小蕾啊！我忽然哭了，我本想止住这男人的英雄泪，可是我根本不能，我做不到，它顺着我的面颊急流而下，流进我的嘴里，擦去一把，它会以更加迅猛的汹涌奔淌下来，那一刻我感觉流泻了我几个世纪的眼泪。当我从泪眼朦胧中再次看清小蕾的时候我发现她也已经泪流满面了，我咬着下唇，极力克制着情绪，试图使自己平静一点，慢慢地走向她，可就在这时，她一下子扑过来，扑在我的怀抱，我用宽大的风衣紧紧地拥抱着她，感觉出她的全身都在抖动个不休，随之就有一种伤心欲碎的哭泣声从我的怀里蓦然传了出来。 就这样抱着，哭着，很久很久，我们才离开站台，在回家的车上，在电梯里，我们始终拥在一起。关上门，我捧起她的脸，泪水与长发粘在了一块，就那么一瞬间无言的凝视，两个人的眼泪再次奔流。 接吻的同时，我们的双手都在对方的身上撕扯着多余的衣服，很快，我就像一只干渴的秃鹰在她的天空里游弋着，盘旋着，急切地寻找着一片潮湿的流云，为了那最终落雨的快意与感动。她用她生命里最淋漓的包容承载着我欲颠覆世界的疯狂，在每一个我可能经过的路口，她都温柔地等待着、引导着我勇往直前的方向，并一直不停歇地轻叫着我的名字，令我以更加坚定的前行，直到我们同时走到了那个目标，她才停止了她柔柔的呼唤。 一整天，除了上厕所那点时间，我们就一直呆在床上，不是反复做爱，就是抱在一起痛哭流泪。但谁也没有提到将来，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根本就不会有一个美好的将来。谈话时，我们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怕一时得意忘形或者感天动地不经意间碰到它，未来在我们眼里是那么易碎，不可触及，虽然我们也清楚彼此在无比地向往和渴望着。这样的爱，很纯粹，很单一，也很轻松，很真挚，无须倾诉，无须放歌，更不必允诺什么。无奈的生活变得如此空空落落，就是人们许下的愿太多了，本身我们就活在不负责任之中，却喜欢骗人骗己地许下一个个苍白的承诺，到最后发现实现不了了，就悔断了肠子般地难过，能咽下这份难过的人还算是善良的，因为还有一大部分人早已忘记了当年的承诺，随忘随许，随许随忘，到老了，也不明白这一生究竟兑现过什么。所以我和小蕾是聪明的，无论相思几许，无论身心憔悴，见面时有灵与肉的靠近，分手后有一份惦记和挂念，也就够了，在有着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日子里，我们脆弱的心灵早就不堪重负了，还去冀求什么呢？哪怕这份爱终有一天随风而逝，消失的无影无踪，连一丝爱的痕迹也找不到了，那曾经绽放过的一瞬间，也给予红尘旧事，一份鲜艳的美丽了。 晚饭后，我突然有一个决定，想陪小蕾去走这一趟西藏之旅，去体会一下亘古的苍凉，心路的旷远和魂灵的悲壮。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小蕾的时候，她感动地哭了，她说她早就渴望与我同行，只是怕耽误我。我笑着说，锁好家里的门，关上工作室，关掉手机，别人以为我从这个大千世界失踪了呢，其实我是度蜜月去了，哈哈。她就伸手打我。 第二天，我们先买好了车票，是从北京到西宁的，然后她就帮我打理行囊，准备转天出发。小蕾认真而兴奋地忙碌着，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这个时候的女人总比男人心细。我站在旁边吸着烟，想想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处理，第一个念头是想再去看看郝迪。小蕾问郝迪是谁，我叹息一声，说是一个伤心的林妹妹，她就半开玩笑半是嗔怪地哼唱起那首《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的歌来，我说一起去看看她吧，小蕾想了想，说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匆匆忙忙赶到郝迪的家，她已经在门口等我了，虽然她看上去依然倦容如故，但明显感觉到，我刚才打电话说要来探望她，也多少给她带来一些快乐，她喜欢依偎在我的肩头，让我轻揽着她，听她再骂几声狗日的。 我说，明天我要出趟远门，去西藏。 一个人？ 不。 她凭女人的知觉问：是她来了吗？ 我点点头。 她说，我能见见她吗？ 为什么？ 她忧伤地说，我想看看幸福着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 我顿觉一阵心疼，用力抱紧了她，将她的头贴在我的胸膛。 她说，哥，我又想哭。 我说，哥知道，别。 好半天，她问，哥，她能嫁给你吗？ 我说，我也不知道。 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我去问问她。 我苦笑一声。你真傻。 临走，我无关痛痒地嘱咐郝迪要多吃饭，没事上街走走，找朋友聊聊，别把自己关在家里。 她说，我会活着等你回来的。说完，她紧紧靠了靠我。 我说，有你这么一个让人心疼又放心不下的妹妹，我也不能轻易死掉。 她笑了，很开心很满足很撒娇的笑，这样的笑，我好久没有看到了。 我的鼻子一酸。 出门的时候，她又抱住我，吻我的嘴，说，哥，一路平安。 九 一天一夜，车到西宁，已是晚上八点四十分，住了一夜，第二天又踏上了去格尔木的列车。人的心情愉悦，你会觉得时间过的很快，尤其是和你最爱的人在一起。出了西宁，就是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了。小蕾一直凝望着窗外，有时候惊呼那一片风沙的平坦，像雕塑大师的艺术作品，有时候又感叹没有一点绿色的荒凉和天空中连只鸟都没有的孤寂，偶尔也拿掉我手上的书，像只猫似地依偎过来，但视线始终极目远方。我忽然很伤感，因为此时此刻我拥抱着的人也许永远不会属于我，当你无法彻彻底底地拥有一个人时，最好的自慰方法就是刻意地去珍惜还能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的时光，并好好体会这短暂的幸福，不知哪一刻，这种幸福连同你拥抱着的最爱，就会转瞬即逝，空余一片如这戈壁滩一样的荒芜与空旷了。 格尔木到拉萨，不通火车，只能坐大巴车了，我们是两个上铺，车子像鸽子窝，脏兮兮的被子混合着男人们的烟味和脚臭，让人感觉特不舒服。好在两个人共同兴奋着，至少在精神上还能抵御这份难受。小蕾嚼着绿箭，还常常喝水，我知道她比我更加讨厌这种原始的气味。我提醒她说，三十多个小时里，尽量少喝水，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在毫无遮拦的地方方便是件尴尬的事情。她说，我方便，你尴尬。 夜里十一点，大家开始感觉有些头疼，司机提醒大家为了节省体力少说话，少活动，最好静静地休息，车子要翻唐古拉山了，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于是车子里一片死寂，因为头疼愈来愈烈，身体有些发软，像醉酒后刚刚醒来一样，小蕾说，鹰哥，你到我的铺上来，我怕。我慢慢爬过去和她挤在一起，感觉她的脸好烫。她将娇躯埋在我的怀里，但仅仅半个小时，她就开始平躺着，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衣服。我下铺的那个五十多岁的老烟鬼在不停地咳嗽，咳嗽的间隙中有急促的呼吸声，声声恐怖，如同垂死的挣扎，这时我真正理解了苟延残喘那个成语。车厢里开始有人吃药，有人吸氧，有人叹息，有人低低呜咽。司机一边鼓励大家镇静，一边善意地责怪那老烟鬼，说进藏的人都得体检身体，有什么病的人根本就不能来，像你这个岁数的人不乘坐飞机，来受这份活罪干什么？ 我给小蕾吃了药，轻轻抚摸她的脸，想给她些须的安慰，却摸到一把泪水。我说，别哭，小蕾，否则呼吸就更加困难。她紧紧抱住我，费力地说，鹰哥，我会不会死？我说，不会的，很快就会翻过唐古拉山的。她说，鹰哥，我死了，你一定把我带回去，好吗？ 黑夜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很痛苦，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我在心里无限地悲哀着，人的生命原来是这么脆弱啊！脆弱得很无奈。就在这最无助的一瞬间，你在平凡的日子里那些慢慢缩小直到踪迹全无的人和事，会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涌上来，无比珍贵，无比亲切。而当年你所拥有的东西无论多么辉煌灿烂，也无论多么伤痕累累，这时候都会变得不再重要了，此时的心境如同人近黄昏无爱无欲，像无垠的沙漠里只能滋长出一些强烈的孤单和缺憾。无论你怎样豪迈地去面对死亡，你都不会做到了无遗憾虚无恬淡地安然而去，难道是我们留恋红尘的东西太多了吗？还是死亡这个东西真的让人毛骨悚然呢？ 当司机告诉大家车子已经顺利地翻过唐古拉山的时候，整个车厢已是哭声一片，尤其是那个老烟鬼，简直就是死了爹一样的嚎啕大哭。我理解这哭声是一份莫名的委屈，是一份意外的惊喜，是一种死里逃生的感动。生与死依靠的这么近，紧紧相连，仿佛只有一层薄纸相隔，虽然没有看到另一个世界的灰暗，却明显感觉到它的存在，它的无情，它的肆虐，它的凛凛寒风。去留不是我们自己所能左右的，只在那一瞬间，天堂与地狱泾渭分明，我们的生命正如尘埃栖附弱草，劲风偶起，就会不由自主地悄悄飘落。回首想起呆在都市里的日日夜夜，已经没有一点什么值得感动的了，可就在这短暂却又漫长的两个小时里，恍若隔世，犹如再生。无论哀伤也罢，喜悦也罢，悉数走过来的每一段路上，我们的灵魂在重复着同一片麻木，忘记了温柔，忘记了追求，忘记了和解，忘记了给予，却永久地铭刻着无尽的惨白与冷漠，但是，把灵魂放在生死悠关的时刻去接受洗礼，尤其是当我们看到自己面对死亡时的那份束手无策之后，有谁还不觉醒，还不去珍惜自己的生命？有谁的心里对这美好的大千世界还不充满浓浓的爱意与殷殷的留恋呢？ 好长时间，车子里才安寂下来，所有伤悲已久的骚动慢慢淡去，人们就像大病初愈一样地虚弱，需要静静地修养。天还没有亮，小蕾也已经睡熟，摸摸她的脸，还有泪滴挂在眼角，我轻轻地为她拭去，盖好被子，爬回自己的铺位，忽然间，心里无比惆怅，我不知道在经历了这场生死之后，我们会否有一个美丽的结局呢？因为在那一刻，我们是相依相偎的，我们是共生死的，可是，当太阳初升，当一切如旧，她会否还会回到她的起点，还会把长长的孤独留给我自己呢？也许我为她只是承载了一次落难情怀，当这种情怀重新溶入一潭浊水之中，我是否依然只能对着涩涩的回忆洒泪悲歌，偷抚愁弦呢？这难道真的是一个梦吗？是一个早晚早晚早晚得破碎的梦吗？而梦的碎片，是否会化成我点点泪珠，永久地滴落在自己寂寞的心田？当我在余生的旅途中无聊时悄然回首的时候，这份缱绻忧思和心头的泥泞，又有谁来轻轻擦拭呢？苦水依依，落红满径，谁又会在枯残的晚秋来听我独自吟唱呢？ 我在哭。无声地哭。哭在所有的人都已经睡去的死寂里。 我悲在人们悲之前，我哭在人们哭之后。 我悲哭在自己的凄楚之中。 十 在西藏的二十多天里，我和小蕾走过了很多地方，那些面对青灯古佛，每日晨钟暮鼓的喇嘛，那些随处可见摇着转经筒磕着长头的善男信女，都仿佛告诉我并使我相信他们隐喻着另一个神秘世界的存在，我没有资格去责备那个世界的虚无，只需要我给予那个世界一点点虔诚就足够了，但是，虽然我的灵魂在那些天里倍受震撼，也肃穆万分，我还是遗憾地丧失了我的虔诚，我真不知道我的虔诚曾经丢失在哪里了。从没有虔诚的心态里去认知他们那个神秘的世界，瞬间就会看出他们的义无返顾，在自己的虚幻里是多么愚不可及，我劝慰自己说，信仰自由，他们祈祷的也许正是人间洪福和自身善良的轮回。可是，真的，真的，当我面对茫茫雪山的悲壮，藏民脸上让人难过的沧桑，布达拉宫广场上黑糊糊的孩子们那乞讨时的可怜，面对无垠的荒凉，远古的封闭，举目蓝天白云，我真的仰天长叹，低首垂泪，我在心痛地问：贫穷依然，佛在哪里？ 尽管我的心中流淌着难以名状的苦涩，尽管我的感情怎么也无法靠近这个淳朴热情的佛教民族，我还是和小蕾在离开拉萨的最后一天，第二次去朝拜了布达拉宫。这一次我们没有了那份好奇，也没有再浪费时间，而是直接到了一百一十七米高的顶层，因为这里才允许拍照，虽然这是需要另外交费的。 身处佛家境地，充耳不绝的是诵经声声，而俯视拉萨广场，满目却车流如海，行人攘攘。难道这围墙内外，就是世外桃源与万丈红尘的分界吗？就是清净无为与嘈杂喧嚣的区别吗？我不知道。我只有无尽的面对一片空灵时的忧伤与落寞，在宇宙大悲情的掩盖之下，独自哀怨。这古庙里的彷徨无主，是因为红尘中伤心太多吗？我和世界，谁更荒谬一些呢？我更不知道。但佛教净地真的离我的灵魂很遥远，它甚至无法缓解一点点我恨水长东的哀愁与凄惶，这古庙予我的，如同野草、败花、清风、流云、高楼大厦、古漠洪荒所予我的同样是一份无法寄转的孤独。 走下布达拉宫，回首望去，却突然有一种失落的感觉，也许是我要离开它的原因吧。我说再拍几张照片吧，以示纪念。小蕾说旁边有一个喇嘛，不如你和他合拍一张。我向那个中年喇嘛说明了我的请求，为增加诚意，我还特意拿出了我的身份证给他看了看。他很高兴地答应了，拍完照片以后，我和那喇嘛就聊了起来。 他叫更登智华，俗名叫吉合旦本，不是西藏的喇嘛，而是青海省同仁县郭么日寺院的主持，今年四十六岁，出家二十四年，此次来布达拉宫，是看望他寺院里一个活佛的转世灵童，是十年前寻访认定的，目前还在布达拉宫，再过一年，就要回郭么日寺院坐床了。 我问，活佛圆寂，有转世之说，我们凡人有吗？ 问这话时，我觉得自己特虚伪，特可笑，因为我连活佛转世都不相信。 他说，当然。 我说，人死后，不就是一堆白骨吗？怎么可以转成另外一个人呢？ 更登智华说，死的只是一个肉体，转世的是灵魂。 我问，灵魂在哪？ 他说，你看不见。 你看的见吗？ 我也看不见，但我相信。 我说，你的相信是主观的吗？或者说是自欺吗？ 他说，不。你的手上干净吗？ 我说，不干净。 为什么？ 有细菌。 细菌你能看到吗？ 我看不到。 更登智华大师说，灵魂，也看不到。 小蕾插上一句话说，细菌在显微镜下是可以看到的呀！ 更登智华大师微微一笑，说，这是你们还没有研制出看的见灵魂的机器。 我蓦然无言。 好长一段时间，我又问，你我相遇是缘分吗？ 是。 那缘分是随处可遇的吗？ 不，上天注定的，无缘不可遇，无缘不可求。 你们喇嘛也悲观。 佛本悲悯。 人还有多少缘分不可知？ 花红易衰，流水无限。 我不明白。 花最红的时候，它和春天的缘分已尽，它的路就停止了。水轻盈无色，忘情亦忘忧，它在行走，它的缘分永远不尽。 你是想告诉我，人应如水？ 是的。 可水是流向未知的呀，人也随波飘流吗？ 其实人本身就是随波飘流，把自己送向未知的，只不过没有水那样豁达，因为人总喜欢回头看自己的足迹，找自己的背影，可背影根本找不到的，这一回头，就不会忘情，不会忘忧，不会再有勇往直前的快乐和信心了，所以，人老了，就不走了，只剩下说那些往事了，这很悲哀呀。 水也很可悲呀，它有时遇到高处就绕道而行，知难而退了啊。 不，高处是人的目标，不是水的目标，你忘了，水往低处流了吗？ 我说，可水也有被冰冻起来的时候呀，如同死了一般，不流不动了。 更登智华大师笑着说，人每天晚上的睡眠，不也是死去吗？ 我再次无言以对。 我知道戒行清虚、执心恬静的喇嘛们在他们那个有着生死轮回的世界里，认真而执着地生存着，他们的安然虚淡，其实是对生命的无奈作着逃避的注释，也许，红尘处处碎心，他们的所在，正是碎心者最好的去处。 和更登智华大师分手时，大有惺惺相惜之感，这我从他的眼神中也能看的到的，于是，我们不约而同地说，做个朋友吧。 人生何处无知己？！ 十一 北京。 电梯竟然坏了，我和小蕾只好拎着大包小包费力地往上爬。 我的门前坐着一个男人，看上去很清瘦，戴一副近视眼镜，旁边还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在地上玩弄一辆汽车玩具。我和那男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我掏出钥匙开门的一瞬间，小孩清脆地叫了一声“妈妈”，猛然回头，小蕾就僵在了最后一级台阶上，手里的包砰然落地。那孩子已经跑了过去，抱住小蕾的双腿。那个男人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头，把烟雾长长地吐向空中，伴随着一声沉重而如释负重的叹息。然后站起身，拾起那辆汽车玩具，走向还怔怔如梦的小蕾，声音极轻，但我却听的很清楚：回家吧。 小蕾木讷地抱起孩子，转身下楼，走下两级台阶，又慢慢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上帝呀！这是怎样的一眼啊！有哀伤，有痛苦，有留恋，有凄楚。千言万语，欲说还休，千种风情，万般无奈。 我的心都碎了。 在泪水夺眶而出的那一刹那，她转身走了，她是不想把泪水流在我的面前。 等等。我叫了一声。 那男人回过头来，眼镜后面冷冷的敌意和鄙夷直视着我无助的灵魂。 我说，也许，也许，我们是可以谈谈的。 那男人看了看小蕾，小蕾已经泪流满面，却毅然地摇了摇头，走了。那个男人手一扬，手里的烟蒂飞过我的耳边，打在墙上，然后一声冷笑，扬长而去。 我知道我和小蕾的情事就这样了结了，我们在对方的生命里只是一颗流星，惨淡而短暂地滑落下去，留下来的一丝尾光只能是伤心欲碎和万念俱灰，我并且还知道，小蕾从此回到她自己的世界，也就是她所谓的洞穴里，躲避阳光，躲避春风，继续过那种相夫教子贤妻良母但却很麻木的生活去了，也许对于一个人，尤其是曾经真正痛苦过的人来说，这，也算是人生的一种归宿了，无论多么伤悲，无论多么失落，这至少是对自己的一种交代，一个结果，抑或，一种幸福。 而他妈的我呢？我呢？我呢？ 茫茫人海，天涯无尽，我又该向何处去呢？哪里又是我的归宿呢？哪里又有我的幸福呢？我对自己又该是怎样的一种交代呢？ 路，在哪？ 忽然，我想起了更登智华大师，我要去找他，拜他为师，我要离开这个世界，离开碎心的红尘，离开这纷纷扰扰、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离开我自己！ 电话中，更登智华大师说，你可以来住上一段时间，也许很快又会回去的，红尘多诱惑，佛门太清苦。 我说，不，我一定拜你为师，修行念经，请您收下我吧。 他说，你先来吧，我们可以谈谈，什么时候来，打个电话，我去车站接你，好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工作室和房子都改在了我惟一的好朋友杨光的名下，当我把手续交到杨光手里时，杨光说，怎么了？你也出事了？我说没有呀，怎么了？他告诉我，老万死了，是被人刺杀的，可能是他包装的那个女歌手背后的款爷干的，死得很惨，暴尸街头。乔天也被抓了起来，涉嫌诈骗。 我想我只有把实情告诉他了，当杨光听完我的决定，他哭了，说，鹰哥，为什么呀？现在不是古代，说出家就能出家的，这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说，我已经说好了。我心已冷，我意已决。 杨光擦了把眼泪，抓着我的手说，鹰哥，你是我唯一的好朋友，难道……难道以后再找你聊天喝酒，再见到你，就得去那冷清清的荒山古庙了吗？ 我说，兄弟，我不会再喝酒了，可能我们也很难再见面了，好自为之。 杨光哭着给郝迪打了电话，说，你快过来吧，郝迪，鹰哥、鹰哥要出家，要离开我们，你快来劝劝他吧…… 郝迪风风火火赶过来的时候，从杨光已经哭肿的眼睛和流满泪水的脸上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哥，哥，你是为了她吗？你说话呀，哥，你留下来，我嫁给你，我嫁给你。 我拍了拍郝迪，自己也已经是泪如泉涌了。 我说，好妹妹，别说傻话了，哥配不上你，你也不能老这样一个人了。 我把头转向杨光，说，你们谁也别劝了，明天我就走，谁也别送，我会想念你们的。 杨光走过来，和我们抱在一起。三个人，哭声如海。 我不明白，我们到底哭得是什么呢？在这红尘之中，怎么这么多眼泪呢？难道都是为了这狗日的爱情吗？！！！ 十二 一个人背起包，披着长发，戴着墨镜，再次回望了一眼我的城市……别了，别了，一切的一切。别了，别了，我的朋友，我的冤家。 我就要走了，我就要去那个虚幻却可以安身安心的世界了，上车之前，我还在红尘，下车的时候，迎接我的，将是一群僧人。 当我走进候车室的时候，我看到了杨光和他的乐队，一样的黑衣，一样的长发，一样的墨镜，一样的吉它。 旁边站着一个红衣女人，那是掩埋在泪水中的郝迪。 杨光说，鹰哥，昨晚哥几个赶了一首歌，为你送行。 他已经哽咽难言了。然后他猛一转身，一个潇洒的弹拨动作，伤心的音乐便弥漫开来…… “你折磨自身折磨灵魂/折磨人世间的恩恩怨怨/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总要写下可笑的留言/你举着空空的双手当作酒杯/可又不知道祝福谁/我听到你的一声长叹/却看到你的泪水已干。 你破碎的心挺的住无奈和辛酸/却挺不住风月的伤感/你把往事挥手成了云烟/是否忘记了那份缠绵/你一直珍惜一直眷恋/最终还是一场遗憾/我以为哥哥你坚强无比/其实你脆弱不堪。 哥，一路顺风/你走的时候野草正青青/哥，一路顺风/你再也看不到绿酒红灯/哥，一路顺风/别再想那些旧欢残梦/哥，一路顺风/天涯飘零自己多保重/哥，一路顺风/哥，一路顺风……” 我和杨光他们拥抱道别，此时无言，泪水横流。郝迪走过来，说，哥，从此我不再等那狗日的，我等的人就是你…… 我说，我永远不会回来了。 郝迪说，你忍心让我再等一个狗日的吗？ 我苦笑一声，红尘万丈，谁在惆怅？ 车要开的时候，我想起手机对于我已经没有用了，带着它就会有一丝牵挂，在忍不住的时候就会打电话，不，我要扔了它。在我准备投向窗外的时候，却突然想再一次给小蕾打个电话，再听听她的声音，也许，这是我人生最后一次了。 喂！说话呀！说话呀！你是鹰哥吗？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说话呀！鹰哥，鹰哥，你说话呀！ 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我看到我的手机在站台上碎成了千瓣万瓣，如同我的心……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