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要自欺欺人--马为民 泰山通讯增刊2002年第08期(03月04日),总第238期。 “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鲁迅 不要自欺欺人(三则) 警 戒 自 欺 马 为 民 年初读到一条消息,说英国某大学聘请我国一位退休校长出任它的校长,令人心头为之一振,有的报纸还就此发表专文,豪情跃然纸上。后来从《南方周末》上得知,这个校长原来是个虚职,既无工资,又无办公室,只是一年到校一次颁发学位证书,是英国为向中国拓展其教育市场而采取的一项“前瞻之举”。显而易见,这个角色其实就是眼下颇为流行的“形象大使”,纯属商业操作,跟我们望文生义想象的我国在当今世界上的学术地位并无多大关联。当然,中国学者为英国学校看重、选中,还是值得我们兴奋的,只是兴奋的程度须大打折扣。 由此想起一件往事。1997年初,李慎之先生在《读书》上发表一篇短文《诺贝尔和孔夫子》,说那几年某些报刊上有一种说法称,1988年初聚会巴黎的70多位诺贝尔奖得主在发表的宣言中说,如果人类要在21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过头去汲取二千五百年前孔子的智慧。李老怀疑此事的真实性,遂多方询问,访美期间还阅读了外报上的相关报道,可就是找不到诺贝尔们谈及孔夫子的字句。读后,我请人转告李老,作为跟踪报道过那个会议的记者,我可以负责任地说那是讹传,随后还就此在《读书》上发了篇短文。实际情况是,诺贝尔们压根儿就没有提过孔子。会议主持人、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伊利·韦塞尔倒是提到了老子,他在开幕讲话中说,如今的学者借助先进的通讯手段可以身处异地而参加同一些讨论,“啊,要是设想一个有耶利米、毕达哥拉斯、老子和琐罗亚斯德——还不要漏掉释迦牟尼参加的讨论会,该多么有趣!”如此而已。可是,就这么简单的幽默话居然引出了一个“孔夫子救世界”的学界笑话。这类讹传到底反映了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呢?实在值得我们深刻反省。顺便提一句,人们一度津津乐道的美国西点军校“学雷锋”,最后也证明是子虚乌有。 许多事情表明,我们过分爱听来自外界的动听话。回想过去驻外当记者的时候,每逢国内有什么突出的事情,就需要收集反应,予以“配合”。这本来是正常工作,而且批评性的反应起初也可以报,可是渐渐地,就只能报“正面”的了,“以正面报道为主”变成了只报道正面。所以遇到这类事情,就只好从当地舆论中择取正面言论,要是没有还得去挖掘,想方设法从受访者嘴里套出几句入耳的话来。话讲得越好听,见报就越快,处理得就越突出,据说是因为“好话来之不易”。实际上,读者一望便知,那大都是些打发人的客套话,而非心里话。可是,我们有些人硬是把客套当真情,把恭维当赞扬,认真地广泛地传播。五千年文明的泱泱大国好象还未走出儿童期,周身透着孩稚气。 可以不客气地说,我们的某些传媒至今搞的还是“计划新闻”,“三年早知道”。定期上报报道计划,老早就规划什么“战役”,仍然像从前那样过分强调宣传,而很不重视新闻的客观性。在国际报道上精心筛选和粘贴外来的资讯,就是这种“计划新闻”的一个重要方面。结果,“舶来”的空话套话恭维话应景话充斥着我们某些传媒的国际报道,而听来也许不大入耳却比较中肯的论评却少得可怜,批评性反应几近绝迹。以我划线、为我所用、把想当然当事实的现象仍不少见,从而造成一种假象,似乎满天下的人都在给我们唱赞歌,而且我们做什么,别的国家就会跟着做什么。比如说,我们刚刚提出“以德治国”,转眼之间,“以德治国已经成了世界性话题”(央视一台10月13日《新闻30分》)。我们反对邪教,别人也会纷纷出来反对邪教,某主流传媒甚至说“跟邪教斗争是全世界人民面临的共同任务”,完全是搞“世界革命”时代的过时作派。我们有什么资格和权利向“全世界人民”下达“任务”呢?在国家关系上,谁跟我们好,谁的国内就是光明一片;谁跟我们不好,它家里准是乱糟糟的。美国要跟我们过不去,报刊上立刻就会出来很多国家与之闹别扭,法国等欧洲国家向美国叫板(忘记了它们之间的结盟关系为何物),俄罗斯还在跟美国搞对抗(无视俄美关系同苏美关系的根本性不同),于是乎,美国顿时成了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们则是一呼百应,简直成了终极真理的持有者。 鲁迅先生有言:“中国人的不敢正视各方面,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而自以为正路。……一天一天的满足着,即一天一天的堕落着,但却又觉得日见其光荣。”(《坟·论睁了眼看》)寥寥数语,字字见血,把某些人的心态描绘得维妙维肖。试闭目想一想,时至今日,我们是不是还有人在自欺中“满足着”、“堕落着”,且“日见其光荣”呢? 我们一再强调兼听则明,反对片面性,而在对外界反应的选用上却执意搞片面性,这很危险。陈云说过:“如果人家天天喊万岁,一出错就是大错。如果五年没有人说有错误,一直往上爬,到第六年再从五层楼上跌下来,那就坏了。宝成铁路修了,只是高呼万岁,现在老塌方。”(《陈云文选》(1956-1985)页34)话讲得多么好啊!也许有人会想,决策是领导者的事,问题只需他们知道就行了,普通百姓听到的应当是赞扬声,看到的应当是一片光明,从而受到鼓舞,好好干活。此言差矣。我们不是经常讲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吗?这么大的国家,只靠几个大脑思考行吗?尤其不能忘记的是,我们是人民当家作主的共和国,人民不了解全面的资讯,怎么作主呢? 随着形势的变化,某些掩人耳目的做法越来越不灵了,是丢弃的时候了。改革开放以来,老百姓了解外界的渠道大大增多,许多人还亲眼见识过外界,不再那么轻信媒体的宣传了。尤其是,通讯技术的发展开辟了资讯共享的新时代,在互联网络空前强大的穿透力面前,再也不存在什么铜墙铁壁了。如果继续用筛选过的一面之词蒙人,非但行不通,而且十分有害。传媒生于可信,死于失信。对于一个政权来说,可信性同样关乎其存亡。你如果可信,遇到困难,老百姓会理解你,帮你分忧。前几年亚洲金融危机时,韩国和泰国的老百姓甘愿捐出自己的金银细软,帮助国家渡难关,令人感动。相反,你如果不可信,老百姓就难免会有一种受骗的心理,到了危急关头,将如何反应,就难说了。 自欺欺人的背后是缺乏自信。由于一百多年来落后挨打,我们的自卑感根深蒂固。新中国成立后,民族自信心一度恢复,高扬,可惜我们没有把热情引向建设,却不停地折腾。外部世界特别是西方各国则在快速地发展。我们被别人拉得越来越远。就在经济陷入崩溃边缘、国将不国之际,邓小平领导我们选择了改革开放,经济建设取得了巨大成绩。另一方面,按照反映一国富裕程度的主要指标人均产值排队,我们在世界至今还是很靠后的发展中国家,同发达国家的差距还很大。一个简单的事实是,按照联合国规定的人均每天不足一美元为贫困的标准,我们的贫穷人口该还有多少呢?因此,面对西方在各个方面的强势,无论我们嘴头上说得有多硬,底气总显不足。表现形式之一就是,每做一件事情,总要左顾右盼,察言观色,尤其要察西方之言,观西方之色。人家一旦称赞几句,自己心里才觉得有了底,脸上似乎特别有光,于是赶紧拿来,派上用场,借用别人的话来证明自己的正确。说难听些,这还是一种殖民地心态。 我们应当有自信心,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就也证明我们有自信的理由。但是,万万不可贪图虚誉,贪图虚誉是要当“捧杀”的冤大头的。前些年,外界曾宣传“中国奇迹”,说再过多少多少年中国就会超过美国而成为世界第一经济大国,我们有些人听了乐滋滋的。可是不久就冒出个“中国威胁论”,这个时候我们才明白,原来别人是在为制造“中国威胁论”做铺垫,为之造势。这应该算个教训。所以,对于外间的舆论,与其重视那些成心卖乖的恭维话,为吹捧所陶醉,倒不如多留心一点建设性的批评,使头脑清醒点,这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关键在于自己要心中有数,警戒自欺。“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全神贯注脚踏实地一件一件地把我们自己的事情办好。归根到底,保证我们立于不败之地的不是别人的溢美之词,而是自己的人民的真心拥护。 (选自《同舟共进》杂志2002年第1期) 诺贝尔与孔夫子 李 慎 之 近几年来,在中国大陆、台港澳以及海外华文报刊上和中国学者的口头上常常可以看到或者听到一种说法,说的是前几年有一批诺贝尔奖得主在巴黎开会,结束时宣言,如果人类要在二十一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过头去汲取二千五百年前孔子的智慧。不知为什么,我总是有些怀疑,因此打听了我国几位国际交往多的国学学者,得到的答复往往是“有这么回事”,或者“这不会错罢”。但是再一追问谁看到过原始文件,却又一个都没有。今年春夏间,趁在波士顿访问的机会,我又问了一下以宏扬儒学为己任的哈佛大学教授杜维明先生,他的答复倒很明确:“没有听说过。”我还是不放心,又请哈佛燕京学社的林同奇教授帮我到图书馆查了一下,几天以后答复来了,是1988年1月19-24日纽约时报几次连续报道的复印件:是有这么一个会议,由当时的法国总统密特朗召集的,参加者共有诺贝尔奖得主75人,会期4天,从1月18日到21日。议题也确实是“二十一世纪的挑战和希望”,但是会议并无什么最后宣言,只是有些人表示本来以为是被密特朗拉来为他竞选总统造声势的,但是几天讨论下来觉得还是有些意思云云。从报道看,会上根本没有提到孔子,甚至连中国也没有人提起。 我本来以为事情已经完了,但是同奇兄是十分严谨的人,他说,提供这份资料的图书馆馆员,认为会议是在巴黎开的,纽约时报的报道未必详尽权威,一定要找法文的《世界报》查对。但是我因为要回国已经等不及了。回国不久,《世界报》报道的复印件寄到,确实要详细得多,但是请懂法文的陈乐民同志一看,回音是仍然没有人提到过孔子。 “现在的世界需要有一个孔子”,这话倒是有人说过的,但是他并不是洋人,而是我们中国的费(孝通)老。 一百多年来中国人好像到现在还没有摆脱一种心理,一个人、一件事情或者一样商品好像只要得到洋人的夸奖或者起一个洋式的名字就觉得脸上特别有光。前几年流传一种说法,说是美国的西点军校挂有雷锋的画像(也有说是树雕像的),把他作为美国军人学习的模范。对此我曾问过在那里教书的中国教授,得到的答复是“没有听说过。”(选自《读书》杂志1997年第1期) 一个幽灵在徘徊 丁 弘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开篇的这句话,突兀而来,发人深思。它高屋建瓴,涵盖全篇,用幽默讽刺表现出鲜明的憎爱之情。谁能不为作者的大手笔而赞叹呢! 近年读报纸,时而也感到一个幽灵在徘徊,“文化大革命”的阴影挥之不去,是形而上学的幽灵。为了维护个人崇拜和当年造神的成果,行形而上学是最佳的选择。似乎也只能如此。 北京一张大报,用整版介绍“周总理长沙汇报”。总理病重,不宜远行,又不能不去,还是去了。终于争取到了主席的认同。“人材难得!”是说小平即位的“合法性”,这是“钦定”的呀!是说主席英明,在历史关键时刻,作出了正确的决策。文章写的似乎都是事实。但是,这样回答历史问题是否准确,两代人之间的关系,国家的命运是这样的吗?如果是这样,当然很好。可是惊心动魄的主要方面,历史反复的沉痛教训不见了。为尊者讳,顾不得片面性。片面一点问题似乎不大。可是,真正的历史抹杀了,是非也就不见了。年轻人不了解历史,按照这样的宣传认识流使就欠妥了。作者和编者一定是了解的,他们好像“不可一日无君!”哲学家冯友兰先生在他最后的一本书《中国现代哲学史》中说:“几十年间,毛泽东在中国一直居于君与师的地位。”君者封建帝王也。马恩在谈到巴黎公社时,特别强调,要防止“仆人”(人民的公仆)变成“主人”。无产阶级革命家,我们的领袖果真成了君,这是我们革命大业的败笔,也可以说是我们民族不光彩的事情。 “知耻近乎勇。”可是,我们常常并不“知”。在我们党已经把老人家从神坛上、从君位上请下来之后,有的报纸还有“文革”的余韵,突出宣传个人,努力维持着君和神的虚幻形象。 北京一张大报,用整版的篇幅,9篇文章,5张照片宣传个人的伟大。读报纸,感到“文革”时的氛围。这是林彪的办法。林说“四个伟大”,这个版面的导语中,“伟大”不止四个!并归结为“万世师表”。这又不仅是当代的“顶峰”了。这些文章,多角度、多侧面,一切的生活细节都是伟大的。大的地方不用说,小的地方一双鞋子穿了二十年,勤俭也称楷模。办报的人都知道,版面的安排是有讲究的。姚文元写《录以备考》,批判《文汇报》没有把毛泽东接见共青团代表的一个简短的讲话放到头版显著的地方。这张报纸在“反右”中得到了“资产阶级方向”的罪名。就是在那时(1956年),还没有哪个报纸如此突出宣传个人,营造个人崇拜。毛泽东写的《蝶恋花》,不过是发表在《人民日报》第八版的副刊一角。当时觉得很正常。用整个版面歌颂领袖个人,是文革的遗风。 这个版面宣传的内容,可能都是真的,但是“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全面看看,就不好说了。最善于阿谀奉承的林彪,为什么突然说“小节无害”?韶山滴水洞别墅现在开放,它奉命建立在韶山的孩子吃不饱、全国千万人转于沟壑之时。因为主席和江青分居,所以只好设计成两套。这是问题的另一方面,看到“鞋子”而看不到“别墅”,正如孟子所说:“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可以看到细微的毫毛而看不到一车木柴。不知其何也!彭总一上庐山,就在西北组会上讲:“许多省给主席盖行宫,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所以,小平同志讲,评论主席“宜粗不宜细”,这是正确的策略思想。报纸以大量文章,一涌而上,讲得过细,结果适得其反。 当年,主席成了君,成了神,他自己当然负有责任,但主要是有社会的根源。大家还多有君权思想,少有民主意识。党的“八大”正确提出反对个人崇拜。可是,会后立即被否定了。对一般群众来说,是在实际的生活中不知不觉被否定了的。雷锋的被发现,首先因为他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做好事”是他听毛主席的话。他到电影院看电影,熄灯前的几分钟,他也抓紧读毛主席的书。林彪的题词,号召“像雷锋同志那样,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全国范围持续不断地学雷锋活动,实质内容是要像雷锋同志那样做毛主席(个人)的好战士。这样突出个人,渐渐把个人推到党之上,法之上,真理之上;他个人的话句句是真理,这就为文革做好了舆论准备。 在近年的报纸上,还看到整版的大文章:“雷锋鲜为人知的故事”,其中几个小故事,件件都是听毛主席的话。难道听毛主席的话不对吗?可是,为什么只突出主席个人呢?雷锋在厨房里吃一口锅巴,感到不对头,是公私不分,回去读毛主席的书,找到有关文章,学了十遍(不是三五遍),自己终于提高了认识,作出检查。这是所谓“狠斗私字一闪念”!还有,他到一个地方工作几个月,最后领导找他谈话,说:“听说你谈恋爱了。”雷锋感到委屈,心中不快。回去查阅毛主席的书,终于认识到应该按照主席的教导正确对待,有则改之,无则勉之!如此等等。今天发表这样的文章,目的是什么?是宣传雷锋的伟大,还是主席的英明? 当然,神是没有的,可是我们造出一个神来,称之为“大救星”,顶礼膜拜。君早已退位,辛亥革命之后,被赶出了紫禁城。可是我们曾把自己的领袖拥戴为“君”,高呼“万岁”,“最高指示”和圣旨无异。这是因为有几千年封建文化的积淀。所以,也很自然地这样自己欺骗自己,自己愚弄自己。这给了我们太惨重的教训。起码如小平同志所说:“我们耽误了20年。” 《共产党宣言》1888年英文版中,有这样一句话,好像是针对我们的:“最后,当顽强的历史事实把自我欺骗的一切醉梦驱散时,这种形式的社会主义,就化为一种可怜的哀愁!”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早驱散了这种悲哀,我们还应该驱逐形而上学,这个继续搞自欺欺人的幽灵。 还是应该讲真话。真话不好讲,可以不讲,但是不要想着法子讲假话。 让我们从蒙昧中醒来,迎接新的世纪,创造美好的未来。 (选自《同舟共进》杂志2002年第1期) —————————————————————————————————————————————————————————— 【本期共5页】 不要自欺欺人--马为民 [xiong5945] 13K 04.06 10:13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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