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荀家把懵子告上法庭,这回懵子要吃官司了。” “懵子这回死定了,荀家有人当着官。” 小县城不大,有点马路新闻就炒得沸沸扬扬。 湘黔边境上的这个小县城不大,只有一万人口。因为交界,过去的商贸十分发达,也成了两省军阀必争之地,就因为这税收,常常闹点地方上的冲突。清亡后,这里出了个土匪头子,霸占了这块地盘,侵占了税收,也养成了匪患,这一下,两省的军阀谁也不愿管了。这匪首奉行着兔子不吃窝边草的政策,虽然常到周边去抢,劫持过路客商,也向过路的队伍要几枝枪,却不骚扰附近的老百姓,从此养成一种剽悍的民风,争强好胜的习气。斗来斗去,斗穷了地方。生产不发展,经济不发达,人口直往上窜,闲着的人们,懒得去想生产工作上的事,却爱炒马路消息和花边新闻,有一点儿事就会搞得满城风雨。有一回说个县里有个某某长吃花酒,喝醉后把坐台小姐的奶头咬掉了,一时间把小县城里搞得沸沸扬扬。后来才察明,这是一个阴谋,有人在败坏那个长官的名声。那天,那个什么长根本就不在县里。这回懵子吃官司的事,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荀家的人放出风来要公安局抓他,要法院判他,要抄他的家,还要抓他去坐牢。 懵子是小县城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的新闻人物。新闻人物加新闻事件,要整懵子的人,又有县政法委的第三副书记撑着,还是作为刑事案子告的,懵子吃不了还得兜着走。 也有打抱不平的。他们说人家是个残疾人,能自食其力就不错了,那么多健全的人去欺侮他,打也打了抓也抓了关也关了还要怎么地?残疾人就不该生存了,难道懵子就只有死路一条么? 懵子又一次地成为小城里马路新闻的焦点。 (一) “懵子是鬼投胎。”这是懵子妈到气恼火了又无可奈何时骂出来的。懵子的出生时辰正是七月十五日酉时,正是鬼乱窜的时辰。他生下来不吵不闹,每天吃了睡,睡醒了又吃,快一岁了,隔壁邻居还不知道他家带了个嫩崽。两岁了还不会走路,家里人急了,抱着去看医生。医生说是骨头里缺钙,开出大瓶大瓶的钙片往懵子嘴里送,终于使懵子站了起来。到读书时,又赶上文化革命,混到初中时,因在阶级上站错了位置,划不清界限,被撵出了学校门,开始了在街上当二流子的生涯。他大事不犯,小麻烦不断,给工不打,还常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换两个钱儿花,给他父母招了不少麻烦,也使两位老人怄了不少气。懵子爹说,他是个人,杀不得,要是个畜牲早把他杀了。懵子妈气不过,只会说我造的什么孽,养着这么个家伙。老俩口还有些怪计划生育为什么不早搞。如果早搞的话,就不可能养出懵子来。 懵子成为小县城人笑料还是在与同街两个弱智残疾人打那一架引起的。三个不怎么清白的人为了争夺在水沟里捡到的一只玩具手枪打得头破血流,三个人又同时住进医院,住进一个病房,家里人相互不理睬,他们又在一起玩起了扑克牌游戏。 这事当作笑话在小县城里传着,提高了懵子的知名度。在小城里的人看来,懵子不清白,他吵他骂也由他去,正常的人从不与他计较。 有一回,懵子家发生了盗案,家里几把铁锁都被撬开了,派出所到家看了,什么也没丢失,这就使懵子爹感到奇怪了。左查右看,最后才知道这是傻儿子干的好事,把他一顿好打。还给他屁股上挂了一挂鞭炮,炸得懵子魂飞魄散。懵子不怕打不怕骂,就怕放鞭炮,街上有什么事,他爱去看热闹,可是鞭炮一响,又赶紧跑回来钻到床底下去了。 学好不易学坏难。在社会上混混的懵子学会了抽烟,还学会了打牌。他有时帮别人拖点儿货,卖苦力挣得几个钱,总是有人喊着他去打牌。喊他的人多是地痞无赖,或者是有工作而不好好干的人。他们输了不给,赢了就逼懵子拿钱出来,不拿就打,实在没钱,就逼着懵子去偷自个家里的东西。 县民政局给了懵子一条生路,残联给他发了个智力残疾人证明书,搞点个体经营,工商税务给了点优惠政策,减免了些税收。懵子爹妈从心里感谢党和政府对傻儿子的照顾,在家里帮他开个小店,只想把懵子扶上正路,让他自食其力。小店挂着懵子的名,实际上由懵子爹料理着。 活到三十岁的懵子也想要个婆娘。象他那个窝囊样,哪个女人又愿意跟着他过。懵子妈一狠心,花三千块钱,从一个贫穷的苗寨,给他买了个苗族姑娘做了婆娘。她这么办还有一个长远的想头,给懵子找了婆娘,生个儿子姑娘的,将来懵子老了也有人养了。 中国的父母亲,有一辈子为着儿女们操不完的心思。 懵子结婚的喜事儿还真当回事办了。在家里热热闹闹地办了十几桌。看在老人家的面子,邻里家族都来庆贺一番,两个老人高兴了一阵。过了一段日子,家里添了一张嘴,对于老人,家庭的负担是落雨天背稻草,越背越沉了。偏偏在这时,懵子惹出了一场官司。 (二) 官司是懵子的舅爷引起的。 盛夏的一天,懵子这个从没见过面的舅爷探亲来了。 舅爷在这个小县城里有两家亲戚,一个是堂弟,一个是亲妹夫。三十多年没见面,老人心里有点儿想,这回是专程来看望他们。 下了车,舅爷就往那条几十没有多少变化的老街上走,在街上就遇见了堂弟,被他热情地接了回去,住在堂弟家中。 第二天,舅爷非得去看望一下妹夫。舅爷的妹妹虽然去世50多年了。她得的是痨病,这种病要是现在根本算不了什么,可在那缺医少药的旧社会,穷苦人家得了那种富贵病,能养得起么。她得病后只有两个月就去世了。在一家小店里当店员的懵子爹念着结发夫妻的情份,砸锅卖铁也把她的灵柩扶回了老家,葬进了自已家的坟山,没有让她做它乡之鬼。尽管懵子爹后来续了弦娶了懵子妈,舅爷还是感觉到自己的亲妹夫要亲些。 要是一般的家庭,三个人可以在一起好好述述旧,可是舅爷的堂弟与妹夫之间存在很大的隔阂,似乎到了不共戴天水火不相容之地。舅爷的堂弟想阻挡,又不便明说。只好让他去看看,走时还嘱咐,一定要回来吃晚饭。 讲起这两家人之间的矛盾,道来话也长,懵子爹是有他的苦衷的。湘西剿匪胜利后,进行了土地革命,堂弟的父亲留有两个铺面,成份就被划成了资本家,老爷子在那年去世了,这店面和成份连同一个遗孀传给了儿子。紧接着就是工商业改造,那些店面全部公私合营进了百货公司,按照给出路的政策,堂弟就算了百货公司的一个职工。便带着老婆孩子自己过日子,却把老娘丢在一边过。他那老娘就是懵子的八外婆。 懵子爹与这个堂舅爷之间的矛盾就是因为八外婆而引起的。堂舅爷不孝敬母亲,懵子爹又要他管,说他不忠不孝是个什么玩意儿。年长月久,这矛盾就越积越深。照顾老人的担子就由懵子爹挑着,后来交给了懵子。 到了四清运动,这阶级成份更显得重要。贫下中农是无产阶级,是革命的主要力量,光荣;地主资本家是剥削阶级,是革命的对象,可耻。八外婆是资本家的遗孀,成为地主婆之类的人物。懵子家的成份是店员,属半无产阶级,是革命的力量,这阶级界限得划个清清白白。懵子却老是划不清这阶级界限。在懵子看来,八外婆就是外婆,懵子从小就这么叫的。八外婆虽然是地主婆,公私合营合进了些财产,百货公司每月还发给十五元的生活费,经济上基本不成问题,就是些力气活奈何不得。八外婆吃的用的洗衣服的水是懵子挑,烧的柴是懵子劈。有时八外婆有些儿好吃的,也给懵子吃。在外人看来,懵子对待这个外婆比亲外婆还要亲。 到文化大革命,懵子也因此吃了些苦头。造资产阶级的反,八外婆家也抄了。同学们知道懵子长时间侍候着一个“地主婆”,在班上开了批判会,说他没有无产阶级立场,批他犯了阶级不清的错误,骂他成了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学校开批判大会,批判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懵子挂了个“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的牌子,便有了陪站的资格。这样的人自然不能进无产阶级的学校,再加上懵子读不得书,就被撵出校门。 八外婆死后,懵子再也没办法回到学校。上山下乡运动风起潮涌,大批城里的知识青年被吊销了城市户口,随着上山下乡的洪流涌向农村,懵子又属于社会青年也没在知识青年的范畴,看到他那懵里懵懂的样子,也没有谁去管他,因此没被扫出城镇,当时也叫一些怕去农村的剥削阶级子女羡慕一阵子。 舅爷的来访,懵子爹要接他吃餐饭儿,就要懵子去堂舅爷家去叫,却被堂舅爷赶出门。受到刺激的懵子发了懵气,双方打了一架。事后,堂舅爷的两个女婿和女婿的舅子又打上懵子家门,把懵子七十多岁的父亲整伤后住了医院。这事闹到县法院。一个姓章的法官接了案。章法官有个儿子在堂舅爷的女婿手下做事,县法院就判了懵子爹败诉。有个正直的律师打了抱不平,又帮懵子爹告到地区中院。中院作了个公正的终审判决,堂舅爷家赔了医疗费,章法官的儿子也被辞退了。 (三) 社会把人分成若干个层次,就象一座金字塔,生活在最底层的人是种弱势群体,最受人瞧不起,成为一种社会的沉渣,也就是上层人看着成的那种残渣余孽,占着受欺侮歧视的份儿。这种上一个层次的人作弄欺压下一个层次人的行为,形成社会中错综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懵子是社会最底层中的矮子。 懵子还靠着七十多岁的老父亲那点退休工资养着。他天生的残疾,双手无力双腿无劲,穷急了的懵子也想自己有几个钱,一贫如洗的家里没有什么钱值的东西可偷着去卖,他就在外面找几个同情他的人照顾点事情做,挣得几个钱,白天找来,晚上打牌又输了,只要他手里有几块钱,总会有人来找他去打牌。后来看到企业一个个不景气,能打的小工越来越少,懵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差事儿,拖着辆烂板车去卖点面条。 懵子娶了媳妇当了爹,这辆破板车也就成了懵子家庭生活的一根支柱,支撑着这间随时可能坍塌的破屋。 一个残疾人,找到点事做,能自食其力,已是不易的事,应该得到社会的关心和爱护,可偏偏有些人就欺侮着他们,侵犯着他们的利益。 从乡里搬来一户姓荀的,看到懵子拖板车卖面条,他也拖着板车卖起了面条。懵子不会算帐,卖一个月下来有多少营业额,有多少利润,他搞不清,也从来没有结算过。只认得称,几斤几两收多少找多少全助于计算器。荀家却是农村供销社的,会算这笔帐,卖了两个月一结算,没赚多少钱。一找原因,就是小镇只这么大市场,有两个拖板车卖面条的,一条街每天得转七八回,要只一人卖,就可以增加一倍的销售额。他们打好一个主意,除掉懵子,独霸面条市场。即使除不掉,也不准他卖面条。他们对居委会说,只要有我卖面条的地方就不准懵子卖。 懵子就象伊拉克,面对着美英一样的强敌,一下子陷于了被动挨打的地步。同行是冤家。懵子拖板时在街上遇着荀家的板车卖面条挨骂,懵子卖掉几斤面条被荀家的人看见也要挨打,就连荀家的小女儿也敢在大街上把懵子打一顿还掀了他的板车。懵子也象伊拉克一样,任凭你飞机炸导弹轰,顽强地生存着,死也不投降。嘴不死地叫着,仇一定要报,我要宰了他!街上的人都知道,懵子是这么叫喊,也只是狗不咬人样子丑,他绝对不会做杀人放火的事。 读了几年政法大学的荀家大儿子却看准了,随便就可找到引起事端的理由,可以用法律手段来打击治服懵子。那个懂子又懂得什么叫法? (四) 盛夏的一天,太阳恶狠狠地把热洒在地上,烤得人焦头烂额。懵子把板车停在十字路口的树荫下,摘下草帽扇着风。他受不了那种狂热。 荀家的孙子狗剩儿也拖着面条到了路口,见有人在买懵子的面条,就把板车拖到懵子乘凉的那棵树下。对买面条的人说:“懵子的面条好长时间卖不掉,已经生霉了,买我的吧,我这是才擀出来的新鲜货。” 买面条的人看狗剩儿那付尖嘴猴腮的模样,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良之辈,没有理他,还是买了懵子的面条。在一边的狗剩儿操起一条板凳向懵子砸去。 狗剩儿本是一个农民,是荀家的一个亲戚。荀老汉四个儿子却没养一个孙儿,心里有着顽固地重男轻女思想的荀老汉心里老得不到平衡,又迫于计划生育政策的压力,也无可奈何,便想了个主意,从亲戚中带一个孙儿来。便从农村带来狗剩儿的爹娘弟弟一家四口。别看这狗剩儿个矮瘦小,却有一肚子的坏水,那对三角眼睛看到哪里,那里就会腐烂发臭。刚来这街上不久,做了两件叫人心里发怵的事儿,街上的人谁也不愿招惹他,也象避瘟神一样避开他。 狗剩儿看中了大桥边上的一个地方,那儿赶场天好做生意,一直被一个寡妇占着。那寡妇拖着一双上小学的儿女,就靠着这块码头卖点瘟牛烂马汤锅维持生计。寡妇的汤锅做得好,每个赶集天生意都兴隆,叫拖着车儿叫卖的狗剩儿眼红,他也想占这个地方做卖买。有一回赶集,狗剩儿天不亮就在那里方摆了个摊。寡妇拖着锅儿炉子来时,看到有人占了她的摊,似乎意识到这断了她家的生路,耍起泼来把狗剩儿骂走了。这狗剩儿想占这块地不成,心却不会死,想法儿要把寡妇撵走。过了一个多月,寡妇似乎把有人想占她的摊位这件事淡忘了。那个赶场天早上,寡妇照样推着行头去摆摊,到桥头就闻到屎臭,一看满地都是大粪,她只当是谁挑粪从这过洒了,找来水桶,从河里挑水冲洗好大一会才洗干净。可是接连几场都是这样,寡妇终于意识到有人在陷害她了,忍心吞声不干了,有同情的人为她租了个门面,开起了餐馆,生意还是红火,日子比原来还过得好,她也不管是谁在暗地里害她。从那后,桥头那块摊成了狗剩儿的地盘。 小街上有个姚老太太抱养着一个叫娟子女孩。姚老太太年轻时长得很靓,是在国民党军连长的丈夫从远方娶来的。国民党败退,她丈夫带着几条枪回乡当了土匪,任了个土匪中队长,湘西剿匪时被解放军打死了。土改时把她划成了富农成分,成了土匪婆,没有政治地位,虽说人长得漂漂亮亮,改嫁的问题上卡了壳,找个有好人品有地位的吧,人家受不了那种阶级斗争的巨大压力。将就着吧,她又不愿嫁个粗鲁之人,终难嫁个好人家。年长日久,便死了那份芳心,捡了个女儿抱养着,希望成将来养老送终的依靠。这娟子长到16岁,出落得象朵出水芙蓉,水灵灵的,鲜艳动人,上了高中。每天上学都要从狗剩儿门前过。每天到那个时辰,狗剩儿就站在门前,从娟子的前胸看到后背,直看得眼睛珠儿快跳蹦了出来。每次当娟子的影子消失在街头时,狗剩儿就习惯地用袖口揩掉嘴角流出涎水。有一回他按捺不住春情,打了份礼托街上的老媒婆上门说亲,被姚老太太拒绝了。姚老太太虽然一直作为二十一种人被管制着,但她却看不起这个号称为贫下中农的狗剩儿的人品。这狗剩儿吃了闭门羹,对姚老太太怀恨在心,到处说姚老太太的坏话,脏水污水都往她身上泼,硬把她们母儿逼走了。 这会儿狗剩儿想要独占这个面条市场,看着懵子不顺眼,见自己讲话起不了作用,就在一边骂了起来:“砍脑壳的懵子,尽卖生霉的面条,二回要着雷打死,走路要摔跤子摔死!” 懵子不会骂,嘴巴却不死,他也回道:“老子一刀子杀了你,要杀了你全家。” 他们就这样吵吵嚷嚷了半个时辰,感觉到没人理他们,自觉没趣,各自拖着板车回家去了。 (五) 狗剩儿回到家里,就向家里人说:“懵子在街上骂我。” “骂的甚么?”狗剩儿的堂哥、县政法委第三副书记荀新对这感了兴趣。 “他说要一刀子宰了我,还要杀了我们全家。”狗剩儿哭丧着脸。 “好,骂得好,有证明人没有?”荀新眼睛一亮。 “有,大街上这么多的人。” “好,注意找几个证人。今天晚上你们可以找到他家去,只要没有别人,就把懵子揍一顿,要打得他不敢再到街上去卖面条。”说罢,荀新脸上现出狡黠的一笑。 晚上,狗剩儿兄弟同着父母一行四人酒足饭饱,威风凛凛气势汹汹杀气腾腾地向懵子家扑来。 拖着板车在外跑一天的懵子正在收摊,见荀家的人冲来,也知道不是好事,便拦在门口,不让他们进去。狗剩儿边推懵子边往家里瞧,看到懵子家里只有两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恶上心头,朝懵子当胸一拳,便大声喊道:懵子打人啦。 这一声喊成为荀家人动手打人的号令,荀家四口人立即把懵子打倒在地,好一顿拳打脚踢。狗剩儿的母亲吴香找到一块砖头,往懵子头上就是一下,红的东西从黑头发中冒了出来。 受到强烈刺激的懵子一阵嚎叫,却没有还手之力。被按在地上伸出手来一阵乱抓,抓住了吴香的头发一拉把她抱住,拼着命把头伸上去,在她脸上咬了一口。 被咬了一口的吴香叫了一声,马上站起来踢着懵子,荀家其他的人也用脚拼命地踢着懵子。懵子抱着头曲卷着身子在地上找着滚儿,嘴里发出阵阵惨叫。 儿子被打,颤巍巍的懵子爹妈却没能力去救儿子,心急得象火一样的燃烧,向围观的街坊哀求道: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围观的人也有人讲,这样欺侮一个残疾人,要不得。 退休在家的一位小学校长挺身站了出来,大声吼道:人家是残疾人,你们这样做,搞出事来要负法律责任的,你们还有王法没有! 这一声吼似乎镇住了荀家的人,他们才住了手,便往回走。走时狗剩儿嘴里嘀咕着:什么王法,我叔就是法。 荀家的人得胜回营,议论着今天的战绩,有种洋洋得意的感觉,可是一看到吴香脸上的齿印中浸出点血,还是感觉到吃了亏,狗剩儿牛高马大的在一家公司当领导的二叔又领着狗剩儿再次冲到懵子家,卡住懵子的脖子,顶在壁板上,叫狗剩儿象打沙袋般地打了几十拳,只把得懵子嘴里冒出了红玩意。 荀家的人想,这样懵子卖不成面条了。 果然三天没见懵子出得门,狗剩儿很得意,推着板车时还哼着小曲。 懵子不吃不喝地床上睡了三天。这可急坏了懵子的爹妈,送他去住院吗,这年头一进医院不得付几千块钱,特别是打架的,医院里更是宰人。家里付不起这医药费。很明显,人家家里有人在县政法委当着官儿,政法委又兼管着公检法,到法院去也告不响,这医药费明摆着是自己出了。没法儿,请了个草医,搞了些草药,医了半个月,懵子总算恢复过来了。那个江湖医生见懵子可怜,八百块钱的医疗费只收了一半。 刚刚恢复过来的懵子拖着板车又卖起了面条。 荀家的人见懵子不死,还卖起面条来。又挑起事端,向懵子的叔伯兄弟提出两个条件,要懵子的赔偿医药费一百元,还要懵子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上门赔礼道歉。不然就要公安局抓他,还要法院判他。懵子就象米洛舍维奇一样,打不赢,就得被当作“战犯”接受审判。 (六) 这个条件懵子的老父亲自然不能接受,他活了八十多岁,民国也看了三十多年,还没看到这样欺侮人的,从没有见过象这样打上门来还有理的事。 讲来懵子家与荀家还是亲戚。荀家的大女儿,荀剩儿的大姑嫁给了懵子的堂兄,正因为是这种亲戚关系,两家还有不少来往。当年懵子爹与堂舅家的官司,当时在县政法委工作的荀新出面帮过忙,找过一些人。荀家有红白喜事,懵子家的人都还凑过热闹。这种利益上的矛盾本来老早就有了,只是碍于面子,没有发展到这种白炽化的程度。前两年懵子的堂嫂病死了,两家就缺了一根联系的纽带,这种利益上的矛盾就突了出来。在利益的驱使下,亲戚也就认不得了。 见不答应条件,荀新心里有气了,老子堂堂一个政法委副书记,难道还摆不平一个懵子?他要用手中的权力和关系来摆平这件事儿,让大家看看我的厉害,在这小镇上,谁敢在我面前说不。 九月里的一天,他到了城镇派出所,向他们提交一份材料和吴香轻微伤的法医鉴定。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小县城里,所发生的治安问题先由城镇派出所处理。 政法委第三副书记有求,所长屁颠屁颠地跑来了。 “这样,我们先作调解,照你的意见处理。”看了材料,所长面有难色。他心里想,你们这么多人打一个残疾人,还要人家赔钱赔理,我又如何处理这事。只是碍于他是政法委第三副书记的面子,不便直说,怕今后的工作出茬儿。 荀新说:“你看着办吧,一要他家老爷子上门道歉,二要他们家赔款,这两条一定要坚持的。你们不要使我没面子哟。” 所长说:“我们做工作,实在不肯接受,也不好办。” 荀新说:“你不知道把懵子搞来先搞个笔录。懵子讲话神经兮兮的乱讲的,只要抓住几句话,白纸黑字记着,压着他盖个手印,再凭着这份法医鉴定,关他几天也是可以的。” “这样做怕影响不好。街上的人都知道懵子是残疾人,动手去抓他对我们也不利,这有损公安的形象。”所长寻思一会,猛了吸了口烟,才说出这句话。 “哎,他们家有什么人?能造成多大的影响?这样做有法律依据,抓一下,关一天,把他家里的人吓一吓,怕什么?有事我担着。”荀新脸上有些不悦。 所长心想,你嘴里说担着,只怕上面追下来你推给我们。 政法委第三副书记交待的事,派出所还不得不办。两次调解,终因懵子爹不愿接受这个叫人难以接受的条件而失败。一个深夜,他们出动一部警车,五名警力,不费吹灰之力把懵子从床上抓走,关了起来。 “派出所深夜抓懵子”又成了小镇上的一条马路新闻。公安干警的形象在小镇上又受到了损害。 派出所把懵子关了一晚,第二天又把他放了。 所长想,这样做也算应付过了政法委这个太爷。 (七) 派出所也没把懵子爹治服。荀新心里恨恨的。 他原是学校的老师,也是搞关系调进政法委的,后来又到什么政法学院进修了两年,才算混到一个大学文凭。心胸不开阔,法律的空子却很会钻的。他想来想去,蛮有把握利用法院把他治服。 他以堂嫂吴香的名义写好了一份刑事附代民事状,他知道刑事案不要上交诉讼费,实在不服,也不至于自己花钱。因为懵子没有经济赔偿能力,只有懵子的父亲才有经济赔偿能力,便把懵子八十多的老父亲列于被告,到时才拿得到赔偿,他要借法院狠狠地敲一笔。在事件发生后一年还差三天的时间里,荀新亲自把状子送到县法院。 院长知道他的来意,陪他到刑事庭,便称有事下乡溜了。 刑事庭长是个刚到法院的年轻人,别看年轻,官场上有些儿老成,对权与法的关系精明着。政法委第三副书记来访,他有点受宠若惊,鸡啄米般地直点头。他接过状子看了看,知道吴香是荀新的堂嫂这层关系后,心里马上产生反感。好一个院长,明知道他搞的以法谋私,你不抵制,溜得比谁都快。本来是个民事纠纷,却告到刑事庭来了,把球踢给了我。你荀新好一个政法干部,本来这事应该回避的,你却亲自跑上门来了,这不是使我坐蜡嘛。他心里这么想,脸上还得挂着笑:您放心,我摆平他,照你的意思办得了。 “那就交给你了。”荀新说。 “不过,这事有不好办的地方。打架发生在人家家门口,你们搞上门的,又怎么有理呢?”刑事庭长似乎卖着关子。 “就说吴香上门说理,不提别人得了。”荀新说。 庭长说:“去了这么多人,还打了架,怕说过去?” “有什么说不过去的?我搞几个证人证言,证明懵子先动手打人就行了。我搞到了检查院的法医鉴定。” “你们肯定也打伤了懵子,人家也搞个法医鉴定呢?” “这你放心,这么久了,我在你们这里和检查院打了招呼,他们没办法搞到。” 庭长说:“你们打上门时,被懵子咬了,人家属于正当防卫嘛?” “我取个证,只有说成是事态平息成再咬的就不同了。”对这样的问题,荀新胸有成竹。 “怎么可以讲是事态平息了呢?” “打架被扯开了,懵子从地上爬起来,就是事态平息了嘛。” “那你还有两千多块钱的赔偿没有依据。” “这个我懂,我到医院开个证明,证明需整容要两千多块。” “五十岁的人告八十多岁人故意伤害了她,合适吗。” “那老头胆小怕事,只要一开庭,往被告席上一送,他会害怕的。你放心,只要帮我把事情办好了,以后什么事都好说,咱们哥们是讲义的。” 刑事庭长寻思,狗屁,你亲戚面上都打上门去,还弄着他们吃官司,你就仁义了,讲义气了。这样的人还能做朋友吗,还靠得住么?转念一想,那懵子反正是受人欺惯了,又何必为他得罪这个政法委三少爷呢。便陪着笑脸说“这么着,我先开庭作过法庭调解,如果调解不了,再作判决。你给个限度。” “官司要判他们败诉,三千元赔款搞两千块就行了。” 法庭第一次开庭,把懵子和懵子爹送上了被告席。懵子爹无罪受审,他没有屈服。调解无效。 半个月后,刑事庭又开庭,也没这个八十多岁年的老人屈服。庭长照荀新的意思作了个判决,判决懵子败诉,免于刑事处分,赔偿两千一百零三元钱。为了不使事情闹大,也判了个懵子爹无罪,不承担连带责任。又把球踢给了执行庭。 懵子不肯在判决书上签字,他说他是吃白事饭的,没得钱。有一回法院的人见懵子在法院门口卖面条,拿着判决书要哄他签字,说你签了字,就没你的事了。他还是不肯签,法院的人见旁边有个卖油粑粑的妇女,就拿给她说,你就帮他签个字吧。懵子说那是两千块钱,你签你去赔吧。卖油粑粑的急忙把判决书退还了法官。 三个月后,执行庭长接到这个判决执行通知书,心里有种刑事庭跟他开玩笑的感觉。这么多的判决都难执行,这个判决又该怎么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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