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秋天

我见到父亲的时候，父亲正在田里收玉米。76岁的父亲，腰已经弯的厉害，瘦削的身体像秋天里落了叶的枝条。父亲蹲在田里，一尺多长的玉米一穗一穗地被他从玉米苞中扒出，金灿灿的玉米、金灿灿的阳光、映着父亲古铜色沧桑的脸。父亲脸上的褶皱像大山的褶皱，我看到一滴滴水珠奔涌而出，汇成一道道河流，越过沟壑缓缓流下。我的心抽痛。

"爸，你怎么这么早就出来干活！"我在田头喊了一声。父亲早上不到三点就下地了，到现在已经干了六七个钟头。

"睡不着啊！"父亲依然在剥着玉米。

"你都多大岁数了，哪能这样干啊，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没你这么干的啊！"我心疼地说。

"没事！我不累，看到这些尺把长的玉米棒子，我心里高兴，越干越有劲。"父亲苍老的脸上露出快意的神情。

父亲老了！老得像一枚风干的树叶。但父亲的精神却非常得矍铄，看到他眼里充满喜悦和慈爱的神情，我的心也舒展起来。

父亲还告诉我，今年八月十五的晚上他自己干了通宵。他说，那天晚上，月亮又圆又亮，他躺在炕上睡不着，便下地了。山里的夜静谧而清冷，偶尔，远处的山里会传来一两声野物的吼叫。如银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大地上，孤独的父亲沐浴着月光，独自一人在品尝着秋天的快乐。父亲说，那时的他不觉得自己是在劳作，而是享受。享受着丰收、享受着思念、享受着孤独、享受着夜色。累了的时候，他就坐在田埂上抽只烟，袅袅的烟雾与月光一起蒸腾，父亲的思绪也在着月光下蒸腾起来。

父亲不是地道的农民，他的前半生是在漂泊中度过的。抗美援朝的时候，他去安东修过飞机场。建国初期，他到北大荒放过马、搞过地质测量。再后来，他在营口盐场做了一名盐工。撇家舍业，一个人在外面苦苦挣扎，这一干就是三十年，累下了一身病。上个世纪80年代，父亲办了病退回到家中，才开始了安定的家庭生活。

家乡的水土养人。父亲的病在不知不觉中好了，身体也健壮起来。房前屋后，被父亲打点得利利索索。我家的菜园子被父亲侍弄得像个花园，各种各样的蔬菜不仅具有食用价值，更具有观赏价值。墨绿的大葱、葱茏的韭菜、金黄的胡萝卜、白嫩的象牙萝卜、鲜红的辣椒、豆角、倭瓜、葫芦......应有尽有。

父亲的岁数大了，我们都不想让他再下田劳动了。九五年，母亲去世后，我想把父亲接到城里来生活。可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他说他离不开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他说他在这里才能找到快乐。于是，父亲成了地道的农民。他买了一块荒山，开了一片土地。四亩多的山地，在父亲手里，变成了层层梯田，长出了青幽幽的禾苗，结出了金灿灿的玉米，抽出了红彤彤的高粱穗，结出了香甜甜的苹果......

父亲在一天一天地变老，可父亲的心却一天一天地变得年轻起来。他每天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幸福而快乐地生活着。每天清晨，他早早地起床，春夏季节，他早上先去割上一筐青草，喂猪、鸭、鹅，秋冬季节，便去搂柴拾禾。上午把田里的活干完，下午便和一些老人们打起小牌来。父亲喜欢唱歌，年青的时候，他是文艺队的骨干。如今，他依然记得那些老歌，有时高兴的时候，父亲就吼上几嗓子。我们给他买了卡拉OK，父亲干活回来的时候总要唱上几句，父亲的歌虽然不能字正腔圆，但看到他快活的样子，我们是打心眼里高兴。

父亲说，他如今吃的、穿的、玩的都非常好，唯一的缺憾就是想念。他就盼着过节，盼着我们回家，盼着跟外孙外孙女们见面。这次我跟姐姐一起回家，孩子们都没来，父亲的心里颇不是滋味，他说他想宁儿，说这话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一种晶莹的东西在父亲的眼里打转，我想起了今年春节的事情来。

听姐姐说，今年大年初一的早上，父亲早早地就起来了，他没有吃饭，一个人在山上呆了半天。吃午饭的时候，姐姐们找到的父亲，看到他一个人站在山巅上发呆，回到家里他吃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放下了筷子躺了下来。任凭怎么问他都不说话，这把姐姐他们吓坏了，不知道父亲怎么了，还以为他生病了呢。到了第二天，父亲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说他想宁儿了。宁儿是我儿子，今年18岁了，是学校篮球队的队员，因为在北海集训，这个春节没有回家。我听后心里阵阵地抽痛，我忙给父亲打电话说，孩子集训回家后，我一定让他回去看姥爷。可是，孩子从北海回来只有两天的假，如果回家，在路上的时间都不够，于是，我给父亲打电话，让他来我家看外孙。我一再告诉他， 不要挤长客，打出租车来，我报销费用。可是当父亲从拥挤的长途客车上下来的时候，我看到那瘦小的身影还背着一个重重的袋子。那一刻，我的眼睛模糊了！

"父亲，不是让你打车来吗？车这么挤，还要倒几遍车，干嘛还拿东西呢？"我一个劲地埋怨着他。可父亲说，打车得多少钱啊，他身体好，不怕挤。又说，他给外孙背条猪腿，是他自己养的猪，肉香。

那天傍晚，儿子回来了，我看到两米高的儿子将不到一米六的父亲抱在怀里，那一刻，我泪流满面。父亲在外孙的怀里像一个婴孩，满是皱纹的脸不断地与儿子那青春朝气的嫩脸厮磨着，然后一双长满了老茧的粗手颤颤巍巍地抚过儿子的额头、脸颊、鼻子、嘴、胳膊和身子，我看到父亲满脸都是泪。

父亲是一个起早的人，在我家住的时候也是如此，每天在早上四点多钟就起床了。起床后，他就坐在儿子的床边，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外孙。一会儿摸一摸外孙的大脚，一会儿拍一拍外孙的手，眼里充满了慈爱。可是儿子走的那天早上，七点多了，父亲还没起床，孩子马上就要去赶车了，我有些心急，也有些担心，我打开门进到父亲的房间。我发现，原来父亲一直躺在床上流泪！

我突然感到，父亲老了！一向刚强的父亲的情感变得脆弱起来，他怕离别，他怕孤独，他怕......

父亲虽然感情脆弱、腰弯背驼，但依然身板更硬朗、精力充沛，我知道，父亲正值生命的秋天，他正在享受着丰硕与成熟的快乐，也在感受着飘零与孤独的萧瑟！或许，生命就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