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越照越短,短得使我忽视了日月的轮转,记不清哪天是十五哪天是十六。
记得儿时,抓住一根阳光的线就能扯得老长,从五月初五扯到八月十五,又从年初扯到年底。盼呀盼,盼端阳节的鸡蛋、八月十五的月饼、年底膘膘溜肥的猪肉、盼父亲拎着皮包从窗口出现,可线那端的日头就是不落地。
似乎是昨天刚刚吃过的老鼎丰月饼可今儿怎么又过八月十五了呢?看到满街满店的月饼便问人家哪天是中秋节?我很少翻日历,那玩意在我眼里只是个摆设,日程的安排和家人的生日也是在手机和脑海的记事版上。这世间有多少可以忽略的东西和事情?我可以把日子忘却可以把时间拉远,可是唯独那份思念,忽远忽近从不走远。
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一点也不假,这些天就经常在梦中见到父亲,他似一片雾我总也抓不住,有好几次从梦中哭醒。这十多年间我经常穿过树枝越过人群往远处寻他,希望能看到他的身影。我知道今生在这个世间见不到他了,那挺拔的身姿再也回不到我的身边,最揪心的是他在病榻上那双无助的眼神,一直以来他是我的靠山我的守护神而那个时候我却帮不上他,在医院撤掉通进他血管的吊水后,父亲依然坚强的坐起来抬起无力的头望着我们,那眼神扯痛我每根神经,我不敢面对。但我和他一样不相信死神能那么轻易的把他带走,我希望奇迹出现更希望医生的诊断是错误的,我恨那些无能的医生---在他们宣布没有再继续医治的必要时,我跑出去跪在供奉着佛菩萨瓷像的脚下,磕下平生第一个头乞求神灵护佑父亲的生命,在教堂的唱诗中流着家人、父亲看不到的泪水。
父亲是家中的核心、顶梁柱,不单单是那个刚刚被父亲救活的企业需要他我们更离不开他!
我们姐弟六个,父亲最偏爱我和大弟,大弟聪明听话腼腆,学习极好,小学到中学跳了两级,成绩一直排在学年的前位,我可能是乖巧些吧。父亲出差总是给我们大家带回糖果点心,我和大弟会额外得到新衣服,那时性格外向的二姐经常噘着嘴瞪着我。
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呵斥过我们更不要说打骂,只有一次大姐被父亲在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记得那次我们姐弟六人依次排着队听父亲"训话",大姐还在上小学,是班级的班长,考试成绩落了分不说,踢毽子时又把同班一个男生的门牙给撂掉一颗,同学哭嚎着被家长领着告状到我家,父亲为了"杀一敬百",一并教育。我还不到十岁乖如绵羊,那次懂得了一是必须要学习好,二不要惹祸。
日子虽然艰难,也未见父母抱怨过,更没见过他们因此而吵闹打骂,甚至很少见他们红过脸。父亲对我们的言行要求甚高,虽然他从来没有对我们讲过任何大道理。那次我在院中跳皮筋儿:"小皮球,驾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 ..."家中那只京巴狗上来一口把我手中的油条抢走,情急之中我脱口骂到:"X你妈 ",正在屋中熟睡的父亲忽的喝道:"你骂谁呢!""我骂狗呢,它把我油条叼走了,""狗也不许骂!"这是我人之初第一次骂,此后漫说骂人就是听到别人骂街,自己都会脸红。
后来我家已经日渐"富足"。虽然身为地主成分,但由于父亲的情商甚高,在村中的地位已遥遥领先,每一次父亲出差(他是村中的采买员)回来,我们姐弟口中都会含上甜甜的糖果,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及个别老爷们都会围在我家,听父亲眉飞色舞讲外面的世界,他的洒脱倜傥赢得那些女人羞羞的目光和唧唧喳喳的娇嗔和那些爷们的羡慕。每到一处,父亲都是中心,他总带有一种感染周围的气质和热情。
在一个村庄落户的前两年,我才开始记事,一家老小从哈尔滨的一个飞机场附近下放到松花江边的一个公社,那时我知道我们家与其他贫下中农的家庭不同,我父亲是地主分子,我们是地主"崽子"。父母花了六百元钱买了村中一个塔头草苫盖的房子,据说这个房子是个凶宅,屋里曾经死过几个人。院坡外是火化和掩埋那些病死了小孩子的场所,园子里还埋有一个坟。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地主分子的父母也就知足了。刚搬进那个小屋的夜晚,六十岁不到的奶奶出去解手不小心在院外摔了一跤,从此便瘫痪在炕。那时年幼的我在夜晚总会被一种无形的恐怖笼罩着,总觉得有巨大的一团黑暗在头顶的前方,特别是父亲不在家的夜晚,恐怖会加倍的滋长着。一次夜半,看到玻璃窗外伸进一张五颜六色的面孔轻轻的唤着我的乳名叫我"来",吓得我连连喊妈妈,妈妈醒来我说有人召唤我,妈妈问我是谁?我随口说是庄子,天知道谁是庄子。
有了可以安身的家,我们姐妹几个不晓得世道的故事,开始疯玩,屋里屋外炕上炕下,浑然不知道不久我们又要流离失所。连日来父亲一直愁眉紧锁,外乡来个贫下中农,公社要父亲利马带着我们搬出去,把房子给腾出来,刚刚温热的家又要挪窝了,哪里还有存身的地方?妈妈在往锅里撒玉米面,爸爸边拉风匣边往灶膛里添加柴火,面色沉着嘱咐着妈妈:"套子里小窝棚旁边的两堆柴草是昨天割的,别忘了背回来,欠别人的帐以后别忘了还,帮别人做衣服的钱要记得收回来,孩子还小老娘身体不好你以后要多照顾等等... ..."妈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心中不安。晚上,前院的许大爷来串门儿,父亲硬拉老人吃饭,席间不断叮嘱老人今后要多多照顾我们一家人。送老人出门时父亲神色怪异,依依不舍,非要与老人交换胸前的毛主席像章留做纪念,母亲一直在旁边心怀忐忑的观察着父亲的举动,送走老人后,父亲并不急着回家,抬脚向村东走去,那条路通往一口深井,妈妈急切的跟在身后,叫父亲回家,父亲头也不回话也不应 ,机械的一直朝前走,任母亲喊破了嗓子,眼看要到井边了,情急之下母亲高声喊父亲的名字:"你叫鬼迷住了!"父亲冷丁一激灵,停在井边片刻便转身往回走,到了家一头扎在炕上不醒人事,正在炕上蹦跳的我和弟弟吓傻了,定定的看着父亲,母亲吩咐姐姐把姥姥找来,姥姥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听到父亲拉长声哼道:"有没有?"姥姥连连道:"有有,"便叫母亲找来一些大黄纸点燃,在父亲的头上方及屋里屋外边转边叨咕着我们听不明白的话,直到纸灰燃尽。父亲才哼的一声醒来,坐起,说了句:"你们有福哦"!我当时蒙了,根本不明白所发生的一切,只是觉得很恐怖。从那时起越发的害怕了黑夜。许多年后母亲说那次事后父亲对她说,接连三天夜晚有个身穿灰色长袍的男人引领着着他朝着井的方向走,叫他跳下去,都是村中有个叫三秃子的给冲了,那灰衣人便不见了。父亲说那灰衣人很像早已死去的四大爷。
我们从那座塔头草房子里搬出来后寄居在一个亲戚家的西屋。后来听说般进那座房子的户主不知什么原因吊死在房内,以后住进的一个哑巴也喝了毒药。
地主分子的父亲在以后的大小运动中经常挨斗游街,他把大尖帽递给贫下中农拿着,自己拿过鼓槌把鼓擂得节奏分明,父亲爽朗的笑,观看的人们也跟着笑。他以一种乐观的情绪走过了那个年代。
在饥肠辘辘的日月里,父亲想尽办法满足我们那一只只张开的嘴巴,瓜果飘香的季节,生产队唯一的瓜地里有限的香瓜只能分两次给村里人,每家每户一次只能在开园和罢园时分到两次香瓜共20斤,不够孩子们打牙签的。夏夜熟睡时,当听到屋地上骨碌碌的声音时,便兴奋得爬起来,果然又是父亲从瓜地里为我们背回来满袋子的香瓜,不是偷来的而是看瓜棚的叔叔大伯甘愿冒着被揪斗的危险送给父亲的。父亲在交际方面独有一套,为生产队为公社后来为县里买回来很多急需的物资,别人很难办成的事对他来说都是小菜。在几乎没有零食的年代,他总是换着法子满足我们的小嘴巴,从山东带回来圆圆的大烧饼,东北少见的苹果和花生,炸油条打酥饼都是父亲拿手的活,别的家庭闻不到的美味,我们家却香飘四溢。那时一直以为月饼是硬的,直到有一次父亲把一满盘新烤的月饼端回来之后才知道,原来新鲜的月饼是软软的,当时还不习惯柔软的口感,我们姐弟各自藏起来一块直到放硬才吃。
在学校我们姐弟是最先拥有钢笔的,把同学眼热的不得了。前几年在一个城市偶遇一同桌男生,席间他脱掉上衣指给我看后背上一个蓝色的痕迹说是当年我用钢笔给扎的。那时班里仅我一人拥有一只钢笔,大家觉得好奇抢着看,抢夺之下惹怒了我,他的后背因此便落下个"残疾"。
父亲闲暇之余带我们去村边的树林里找宝,抓蚂蚱。一次,他在树枝上逮住一只小鸟,我们欢呼雀跃,仿佛香喷喷的鸟雀肉就在嘴里。只见父亲轻轻的解下系在小鸟腿上的线绳,把鸟托在掌心,小鸟扑棱着翅膀向天空飞去,那时我才知道鸟一样也有生命。父亲还经常像个孩子王似的跟我们踢毽子,耍赖玩扑克。在我有了儿子之后回家跟家人玩扑克时还习惯盯着父亲耍赖的手,经常从他盘坐的腿下面、身后抢出大王小王,父亲开心大笑。
因为父亲,打小我们姐弟在小朋友中间就体会着自豪,看他们张着嘴傻呵呵的看着我们手里的吃食、纸笔玩具并用仰视的目光望着我父亲,优势感便战胜了地主"崽子"的身份。时代给了我们自卑而父亲给我们找回了另一种尊严---人可以顺应自然却不可以抵触人生。
父亲为人处事的豁达和洒脱为他以后日渐走向平稳有着直接的关系,他凭着自身的能力使我们过上了比其他家庭富足的日子,不投机不取巧不贪便宜,从乡下一步步走进城里。后来带领千百职工把一个频临破产的企业搞得红红火火。
父亲又是坚强的,直到他离开人世前的几分钟都要坚持坐起来。父亲把他的顽强与豁达的品性留给了我们,在他离去的刹那,我们(还有母亲)静静的站在他的床头,各自都把泪流进心里,只有转过身时任泪水滂沱。
如今,又一个中秋节到来了,那盘柔软的月饼此刻又柔化了我的眼泪。不仅仅是中秋节才想起他,关于父亲的所有记忆常常会牵动我的情肠。都说时间可以淡化一切,可血脉之情无论经过多少个月圆之夜,都不会淡去,父亲虽然走远了,但心底对他的思念却越来越浓。
往事依稀,明月依旧,父亲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在这个月圆之夜会不会听到女儿的呼唤?
[本帖已被郑紫予于2007年9月25日9时55分31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