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

鱼和我生命中的四个小时[外二篇]

冯小涓

衣服

　　衣服，是身体的一道柔软的边框，这是夏天给人的印象。

　　不知怎的，我的直觉中总爱把女人与某些动物相连，比如蛇或者鱼。光滑、阴冷或潮湿的皮肤，拨动的腰摇摆、触摸不定如同一种诱惑。《圣经》开篇就把女人同蛇联系起来，这也许是人类感觉的一种暗合。穿着裙子的女人就像一条张着双鳍的鱼，在夏天的热气中游动。蛇和鱼给人的另一种直觉，它们仿佛是一些没有头脑的动物；多数时候，头脑处于悬置或静止状态，唯一醒着的是蛇的腰身或鱼的尾巴。行走的女人也是这样，她们的身体机敏、有规律地摆动，头悬置在空中。而这时，衣服掩盖着那个蓬勃的肉体，仿佛为自己划定了一个防护的边界，就像一张生动的脸上戴上一层面具，把一切表情都隐藏起来；衣服又像一堵行走的墙，把触摸的欲望关在墙里墙外。人其实是很惧怕自己的肉体，它易于唤醒或易受伤害，即使是夏天也只有装在那一层薄薄的套中才能找到安全，或者避免它被某种欲望牵引，瞬间失范。人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一个容易游走的东西，它经常不听从脑袋的命令，干出一些让一种叫理智的东西很生气的事情来，就像一条晃荡在暗处的蛇。

　　不知什么时候起，人类给自己套上了衣裳。人类一直离不开衣裳，并非仅仅是御寒。衣裳遮蔽了身体，以至于脱开衣裳时，竟会对肉体大吃一惊。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些行为艺术家拍摄的裸照，惊奇得像发现了一种新动物。光滑的皮肤、很有质感但很脆弱的皮肤，像老蚕一样透明而衰弱的皮肤，怎能经历风霜雨雪，荆棘或利剑？在这点上，人类不如老虎甚至刺猬，有一身值得骄傲的皮毛在寒冷中占据优势；人类近乎蛇，极薄地皮滑腻而敏感。还有，我们一直无法了解自己的后背，我惊奇的发觉自己活了大半生，居然对自己的背面一无所知。摄影家们让裸体的人靠在弧形的台阶扶手上，把那些身体赤条条地后半部分拍摄下来，由于人们互相紧靠着，站成很多条弧线，让我们想起夏天电线上成排成排站着、在黑夜里打盹的麻雀。凸出的屁股和双腿之间，居然是一个不规则的虚空。这样的黑洞在密密麻麻的屁股和大腿之间的排列过去，有一种让人哑然失声的幽默效果，仿佛摄影师是一个有点顽皮的上帝，他看着自己的造物，狡黠一笑说："唔，-----一切都是好的。"

　　我们是如此习惯于穿着衣服的人，就像我们习惯于语言而忽视感觉的本原面目一样，当摄影师把衣服小心翼翼地剥开，纤毫毕现的身体让我感到惊心动魄，仿佛我把自己捧在面前，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怪物。

　　衣服是人类的道具，它把我们塑造成人；没有衣服，人仅是一个脆弱的动物；衣服把人塑成应该的样子：皇帝或士兵、男人或女人。写《皇帝的新衣》的安徒生就像一个顽童，居然让皇帝还原成一个裸体！而最近网上公布萨达姆。侯赛因穿着内裤的裸照，也有这种惊人的剥离效果。失去挂满勋章的军服或质地考究的西服，萨达姆的肉体居然发出人的温暖气息，仿佛以前的那些衣服散发出一种武装起来的独裁气味，让人很是反感；以至于抓他以后，非要把他剥开，让全世界看到他也长着那一层属于人类的脆弱皮肤。剥离衣服，居然带着一种革命的意味，当有人想成为上帝主宰世界之时，把他身上那种过于炫目的衣服脱下，让他重新还原成人！

　　剥离衣服，有一种侵害的意味。男人靠近一个失去衣服的女人，完成一次征服的壮举。所以，大多数女人在脱去衣服时总会显得犹犹豫豫，仿佛这层屏障是她最后的防身武器。两个身体之间的跨越，在薄薄的衣服内外展开激烈的交锋，有时易如反掌有时困难重重，如同攻城守城的士兵，成败只隔着薄薄的一堵墙。

　　有的民族还造出了铁制的内裤或脸上蒙着面纱，仿佛身体是一只鸟，随时防备它会突破衣服的牢笼，飞翔而去。如同放羊人精心地设置一道栅栏，把不安分的羊群约束在栅栏里面。人宁愿为了比衣服更坚硬的东西，而防备着生气勃勃的肉体，以及潜伏在肉体里伺机奔跑的种种欲望。

　　因为衣服遮蔽身体，就像语言掩盖了世界，人类习惯把身体关在衣服里面，这是人类的高明，也是人类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