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幻灯片

一张幻灯片和一个人的世界

对于现在看惯了电影和电视剧的年轻人来说，幻灯片是一个发黄的老字眼，它是一个陈旧的老故事，在傍晚时分从远方走来；它是让你心疼了一下又一下的曾经熟悉的声音，这一声声依偎在傍晚将要痛苦地消失在地平线下的声音。

这一切只因为那个"老"字，老的幻灯片，老的黑白电影，老的黑白照片......老的河流，即将消失的河流，价值体现在哪里，我一边看着幻灯片，一边想着，幻灯片--尤其是老幻灯片可以把你带到一片旷野，那里曾经风起云涌，但是现在已经风平浪静，一个非常遥远的年代，联结着今天和昨天的时空隧道。幻灯片对于四十岁以上的人印象是清晰的，他们十分清晰地在记忆里保存一些老幻灯的图像，保留着幻灯片里的朝气蓬勃和变幻不定的神秘，幻灯，幻灯，红的，白的，绿的，杂色的，消失了，又开始红，又开始白，又开始绿，又消失......完全是一种魔幻的感觉，幕布上图象被白色的光柱迷幻着，那种魔幻的感觉垒积在银幕上，也垒积在人脑子里，人就莫名其妙产生一种快感，好似等待着脑袋爆炸，哈哈，爆炸了多好啊，砰地一声，世界就改变了摸样！

我上小学时电影票很便宜，5分钱就可以看一场电影。电影院也很简陋，长长的木头凳子和油毡盖顶的房顶，演电影的时候，也是要用很黑的布把所有的窗户遮住，谁说乌云遮不住太阳，仅仅是几块幕布就把阳光遮住了。幕布拉开，电影院立即就变成了黑夜，里面和外面是两重天地。当幻灯机的放映幻灯片的时候，开始还有点不经心，因为幻灯片毕竟是演电影前的"过门"，不管别人怎样，在我而言，在幻灯机开始放映的时候，我就开始全神投入，盯着银幕上的一切细小变化，看着一张张幻灯片怎样游走，一张张的幻灯片又怎样插进来。有的时候可以近距离地看放映者的操作，看着他的修长的手指在熟练地换着片子。有的幻灯片有解说词，有的没有，仅仅在银幕上有字幕，我一般不看字幕，看的就是图片的千变万化。

那个时候，总是能在一个晚上在一个电影院里，在一场电影放映之前看上一场幻灯片，虽然仅仅是放映电影前的"加片"，时间也不长，仅仅是几十张幻灯片，也总是能让大家过瘾一番。放映幻灯，并不全在电影院，有的时候在生产队打麦场，或者是在学校的操场，或者是兵营的操练场，不管在哪里看幻灯片，心里的云彩配合着银幕前晃动的光柱，感到银幕就越来越薄，像是鸡蛋皮一样，随着解说的声音的高涨，整个现场就有了一种神秘。这种神秘通过呼吸通道进入我们年轻的肺里，整个人体如同醉酒一般跟着幻灯机一起晃荡。那个时候的世界很简单啊，没有现在这样复杂，人们可以忘记唐朝，忘记周朝，忘记赫尔博斯和卡夫卡（是世界外的姓名）。世界是什么？世界很具体，在银幕上都有啊，我们很简单地快乐着，很快乐地简单着，这是四十岁以上的人，大都有过的相似的幻灯经历。

我不知道人的本性是不是总是渴望着陌生的事物，是不是总是充满着从彼地到达彼地的冲动。在演电影和幻灯片的时候，不管在哪里，只要放映机到位，白色的幕布挂起来，都意味着一次精神聚会开始了。银幕上布满了人头，银幕下的人头更多，一个，两个，三个，圆葫芦的，留辫子的，戴帽子的，高低不平的，还有在树枝上挂着的，不管人头在那里，嘴张的几乎是一样的大，惊奇地银幕上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人不相信片子上说的事情是真的（宁愿相信啊），后来对于政治说教的幻灯有点不相信了，但是仍然喜欢幻灯的色彩和声音，喜欢在黑暗中大家聚到了一起，因为这样可以令人迷醉。迷醉令人幸福，清醒使人痛苦，有什么理由不迷醉呢，所以，演电影或者是幻灯片的时候，大家都是聚精会神很投入的。

幻灯片后面就是电影，《地雷战》和《地道战》比较多，真的遇到悲情的电影，真的能惹来铺天盖地的哭声，比如1974年演的那个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真的挣了观众的一桶又一桶的泪水；我当时上初中，老师领着我们进入电影院，大胡子工人宣传队队长粗声粗气地说"男人的眼皮要硬，不许哭！"可是一进入电影院就哭成了一锅粥，眼泪并不相信政治。演电影和幻灯片，给那个时代的人们带来了很多的兴奋和快感，尽管当时的电影和幻灯片政治色彩很浓，可是不管银幕上是战争，还是可怜的有限的风景，总是能那么牵动我们的美感。一场《地道战》看了几十遍，台词差不多都会背了，还是津津有味地看着，后来终于能看到了外国电影，比如《列宁在1918》、《宁死不屈》等，里面有夫妻恩爱关心的镜头，我们就乐此不疲地看着，特别希望瓦西里和他的媳妇多亲一会嘴，电影演罢了，还煞有其事地模仿着瓦西里的台词"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不知道心理学家是怎样描绘人的心理或者智慧的形成过程，在我的理解里，人的记忆和推理总是依赖一副副的画面。画面可以是流动的，也可以是凝固的，流动的就形成了电影，而静止的就可以做成幻灯片了。在人的思维的天空里，肯定是有很多的画面的，各种质感和色彩的画面，它们是隐秘的幽灵，藏的很深，一旦遇到在合适的机会出现了，组合了，出现了......在多次的组合中，"智慧"悄悄地走了出来。画面是幻灯片的基础，画面的产生总是伴随着一定的氛围。对于我们的思维来说，画面出现依次还没有什么，但是出现的次数多了，就有温度，有了气息，有味道，甚至让人一旦遇到相似的温度，气息和味道，就会在脑海里涌现出相应的图像。必须承认，隐藏在我们大脑里的图像有积极向上的，清新的，快乐的，也有扭曲的，丑陋的和不堪入目的。人总是生活在美丽和丑陋的两极，任何一方想完全脱离另一方也很不容易呢。我喜欢看电影，喜欢看幻灯片，不仅仅是喜欢看里面的内容，更重要的是享受里面的透露出的氛围，正似热衷于过年，过年了，过年了，并不是图有什么好吃的，好穿的，而是一种享受生命流逝的氛围。

在生活中我们要看到各种各样的图画，这些图画似如幻灯片保留在记忆里，潜移默化地改造着我们的思维，形成我们一道道的心理程序，比如说结婚典礼，在北方的邯郸，常常是十分热火地挂红旗，唱大喇叭，送嫁妆，迎亲......这一副副图画就构成了结婚典礼的程序图画，不同的人家结婚，仅仅是男女主人公不同，而程序是相同的。一旦看到这样的图像，就知道又有一对新人要结为秦晋之好了。

老年代的幻灯片大都很跟形势的，有工业学大庆的，有农业学大寨的，也有抓革命促生产的，有的时候，还会在片子里透露出一些自然风光，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看着银幕上的那些美丽的风光，我的心往往能飘的很远远。对于幻灯片虽然不能全部记住，但是生活里图像却是无法忘记的，有的图像看到了就记住了，有的图像只有亲自经历才能恍然大悟。

只要人活着，生活就在流动，无休无止，无边无沿，不可能所有的生活图像能储存在你的脑海里，这样的图像就是凝固在你心床上的幻灯片，与你生活休戚相关，令你至死难忘。在我的脑海里，就有几幅这样的图像，其中的一副是《寓公移山》，朋友们一定不相信，一向淡远政治的楠子怎样能记住一副含有政治色彩的图像呢--确实真的，这和我的求学道路总是受到挫折有关。在1978年恢复高考以后，我连续五年考大学而不中（其中一次被中专录取而没有去），受到打击可谓大矣。支撑在脑海里图画就是《寓公移山》，后来我参加自学考试，一门一门地苦过，又参加了河北大学的中文函授，又是一门门地苦过，一共苦读了十年，支撑了下来，之所以能支撑下来就是因为在脑海里有这幅《寓公移山》！

由此想到鲁迅先生看过日俄战争幻灯片后,感慨"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此后他放弃医从文，确立了自己以改造"国民性"为自己任的生活道路，并且一直把这样的道路走到生命的结束。我上大学的时候，已经有批判意识的同学，对于鲁迅先生的这一段自白提出了质疑，认为有做秀的成分，可是我坚信不怀疑，我认为一幅刻骨铭心的画像，完全是可以影响人的一生的。

一幅画像，一张幻灯片如果和你有缘的话，完全有可能改变着你的生活和你整个世界。

静的，动的，动的，静的

我喜欢看老幻灯片，灯光亮了，图像清晰了，一幅幅静止的图像出现在荧屏上，它们是曾经的生活图像，是长长的时间隧道里的一段故事，一声叹息，一段迷惘......而现在它们都被时间沉淀了，即使是受过屈辱，受过伤害，也因时间的流失而淡然，留下的仅仅是释然豁达。看着这些沉淀在时间岁月里老幻灯片，心的底片是亮的，是暖色的。

老幻灯片是属于静止的，与摄影一样，是属于凝固的艺术--我喜欢它。尽管女儿对于我喜欢幻灯片的嗜好，十分严肃地批评为"守旧"，但是无法阻拦我迷恋幻灯片，我把它成作是"老年情结"。年龄是一个很怪的东西，让人曾经的激情发生了蜕变，让心床上的一些绿色也发生了灰色变化，可是我还是迷恋老幻灯片，顽固地把它作为自己防老的最后一块阵地。人到中年了，心里的天空容易明净，我突然感到幻灯片还有另外一种特殊的幽雅气质，它是简单的，也是幽雅精制的，在静止里包含了很多的动态，是动态的凝固和升华。是啊，日常生活的中的东西都在前呼后涌地动着，正像是辨证法说的那种无秩序。动的海洋中充满了无秩序，静，启动了秩序，而且出现了幽雅的姿态。什么是幽雅呢，我想到了曾经看过的老电影《在烈火中永生》，主人公江姐在奔赴刑场时候，她特别地照一照镜子，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那正是一种幽雅--不同凡响的幽雅。可惜这样的幽雅太少，尤其在当下浮躁不安的世界里。

每个人在生活着，又不知道生活是什么，大家觉得生活很丰富，又丰富到了觉得活着并没有什么意思。我也是这样的，常常是忙了一个月下来，问问自己的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忙了些什么，更不要说追问有什么意义了。但是老幻灯片不是这样，它可以帮助人的心静下来，能把你的心从很高的地方暂时降落到地面，落到你所在的大的，或者是小的房间里。你就能自己暂时看到自己了，自己是丑恶了，还是美丽了。老幻灯片虽然不会像让你激情万丈，还是可以呼唤起你曾经有过的那些凝固的美感，它们是一小片小片的轻如羽毛的经验，如果不经心地抓住它，它们就会顺风飞走。哦，这个感觉真是太好了，似乎如梦如幻的梦境，但是又真实可信。

我最崇拜的哲学家之一是康德，我很崇拜他在很古老的德国城堡里对于世界的描绘，在他的前面以及他的后面已经有很多哲学家把世界解释为另一种样子，可是我固执地喜欢他对于世界观察时候的那种几乎是孩子一般的神态。我很悲哀，在我很年轻时候，我的表情以后很老化了，更不要说现在。世界的动是永恒的，静却是短暂的，短暂的静的里面也包含着动，古老的中国辩证法总是那样地缠嘴和缠人。世界是动的，可是我要静下来，不能自我失控，总是要借助一些物化的什么，比如说，其中有效的"工具"之一就是老幻灯片。

幻灯对于我是一种感觉，一种空间感觉，看到了幻灯片，平面化的图像就空间化了。每当夜幕来临，我都要面临四堵墙，东面是墙，西面是墙，南面是墙，北面也是墙，冷冷的墙壁令人感到孤独，漆黑的颜色也令人迷惘，因此，我想其中的一面墙壁肯定是一面幕布，是可以投影幻灯片的地方。夜晚降临，四墙漆黑，我心底的一角反而明亮起来，仅仅因为我相信其中的一面墙壁可以做幻灯的荧屏。因此，我就哆哆嗦嗦地下床，打开位于房角的电脑，电脑荧屏上神奇地显现出一副副自己熟悉而陌生的图像（当然是自己每周整理过一次的），图像里面的故事是自己或者别人是经过的和看到过的，它们遥远而贴近，是有原滋原味的原生态生活。

有时候我也会把电影和幻灯片做一些比较，觉得两者之间有相同的地方，但是也是有很大的区别。小时在大棚子电影院看电影时，放幻灯片仅仅是电影的前奏，幻灯片还不是电影，但也能吸引很多人。我的初中老师说，电影就是活动的幻灯，幻灯是静止的电影--我是相信的，因为我看到老电影胶带上长条子上总是有一个个的方格子，一个方格子就是一个固定的图像，我难于想象这些凝固的方格子是怎样在机器里就突然热了起来，突然就飞到银幕上动了起来。我喜欢电影的流动，看到那么多的美人流水一般从电影里流出来后，那种兴奋的感觉真的不可比拟，也喜欢幻灯片的凝固和坚韧，因为只有凝固起来东西好像才能钉子一般钉进记忆的深处。眼睛虽然归我指挥，但是我的眼睛对于看电影和幻灯片情有独衷，平时看着委琐的生活它的光芒是下垂的，在看幻灯片时候才能闪闪发光，可以十分敏捷地捕捉即将消失的动态镜头里凝固的画面。时间过去了好久，幻灯片还能一张张地保存在心仓，自己也纳闷是什么时候保留了这样精致的镜头或者是糟糕的图像？静止的幻灯片，就是动态的电影里的休止符，电影是流动的，幻灯片是停顿的，有流动也有停顿，才显得张驰有致。人在电影院里，好像在一个生活的迷宫，你很兴奋，幻灯片比你还兴奋，幻灯放映机的光柱是变换的，像是被一个狂人操作着，你对于一幅幅即将出现的图像画面是有思想准备的，又是毫无准备的，正是这样，才把你的激情渐渐地调到的最高涨的顶峰。

我从小十分喜欢动手做一些东西的，尤其是初中和高中时代，我是学校的科技小组的成员，主要爱好是就是制作幻灯片，总是固执想把头脑里的一些图像永久保存下来，因为十六七岁的大男孩已经不再满足当时现成的《收租院》、《三条石》，还有什么《反击右倾翻案风》等政治说教的幻灯片，总是喜欢自己制作一点美丽的东西。当时在学校制作幻灯片，既简单又复杂，学校实验室里有现成尺寸的幻灯底片（薄玻璃的那种），是白玻璃，你只要再上面画上图像就行了。在学校里画幻灯片，也是配合着当时的"教育革命"，什么走五七道路了，学工学农学军了，等等，在学校实验室，我还是不能把震撼自己心灵的东西画在幻灯片上，于是开起了"地下工厂"--自己在家制作幻灯片，没有薄玻璃，就用厚玻璃，无法用玻璃刀割成十分规矩的长方形，就在一块大玻璃上画了很多的小方格，并在格子里画上自己喜欢的图像。

你不知道，画幻灯片是一种多么幸福的劳动啊，凡是你的想象力能达到的地方，画笔总是可以描绘到的，线条粗粗细细，色彩斑斑斓斓，遇到无法具像的东西，就用抽象的符号代替--神秘的自己可以理解的符号。画好的了幻灯片总是要放映的，而自己并没有放映机，即使是有的话，自己画的不规范的底片也无法上放映机。夜晚来临，于是自己就用手电筒放在片子的后面，往胡同的一面墙上放映，虽然无法投影出色彩，但是斑斑驳驳的线条也使自己很满足的。那个时候，少年的我已经对异性有了神秘的好感，心里想，如果将来遇到自己可心的女子，一定要做一个好大的幻灯底片，上面仅仅写"某某，我爱你"五个字，然后用探照灯做灯源，用深邃的夜空做幕布，打开灯源，哗--一下子，整个天空灌满了爱情。

如今我十分感谢电脑技术的日益发达，借助与电脑的相应软件，我制作幻灯片的技术日益精进，比如说给幻灯片配音乐，这样过去我认为是很神奇的事情也居然学会了，哦，（在"幻灯片放映"菜单下选择"幻灯片切换...）还能利用powerpoint软件，先把全部幻灯片做好,在需要插入声音的幻灯片中,单击"插入/影片和声音/文件中的声音"即可。我爱人总是说我过于喜欢怀旧，我则说，怀旧好，新的东西搭建在旧的上面，才显得结实。人到中年，我喜欢的事体之一就是独自在家看幻灯，因为幻灯片有一种特殊的怀旧氛围，灯光熄灭了，图像清晰了，一幅幅图画依次出现了，它们是过去时光里老事情，你所看到的画面，可能是一声叹息，一次流泪，一段迷狂，一处坎坷，可是当你把它们排列在你的电脑荧屏上的时候，已经属于了过去时态，叹息已经化为豁达，迷狂已经化为清醒，坎坷已经化为顺畅。时间是魅力无穷的魔杖，当老日子在你的眼前一一呈现的时候，心底立即会涌现许多温暖。

文革博物馆--一个悠远的梦

我总是想着一位老人，一位伟大的作家，一位被文化界称作"世纪的良心"的一个人--他就是巴金。

   一个人，一个作家，终生的艺术成就可以浩跌成卷，也可以缩减为几行字，或者是几句话，对于百岁老人巴金而言，他由于经历了旧中国和新中国的种种变迁，他活着，就是中国的活化石，他在旧中国充满了青春激情。诅咒一切扼杀青春的恶势力，在新中国，尤其是经历了文革以后，他对于中国的文化，中国文学的最大的贡献不再是长篇小说，而是那三个极为宝贵的字--说真话。

说真话，真实地面对历史，不仅仅是对于中国适合，对于其他国家和民族也是合适的。我说的还是中国，说真话，办实事，这样简单的人生道理，非要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经过了人和魔的拼杀，才能显现出来，值得令人深思。说来无人相信的，文革中的副统帅，说了好多的漂亮的话，可是当他对于中国历史上的政治做概括的时候，竟然总结出了"谁说真话谁完蛋"的至理。这就令人想起了文化巨人鲁迅先生，他在写作小说《狂人日记》里面的那个经典的句子"我打开书，横竖睡不着，在字缝里看到两个字‘吃人' 。"学着先生的样子，我也打开了近100年的中国历史，发现字里行间都写着五个闪闪烁烁的字--不能说实话。

语言反映着思维，一个人长期不敢说真话，就无可避免地进入了一种表演程序，成为一种角色的需要，而忘记了自己本真的存在。中国文化的深邃，其中之一就是培养了国人的说假话的表演才能，假戏真作假亦真，一个人长期地说假话，连他自己也相信自己说的假话是真的了。中国的文革就是这样的，这个已经被当代青年所陌生的大运动，大海洋，大生杀，深深地烙印在40岁以上的人脑海里。一旦说起这个令人惶恐的字眼，脑海不由地就要抽搐，就要出现这样的图像：红卫兵，造反派，打砸抢，夺权，革委会，牛鬼蛇神，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抓革命促生产，武斗，戴高帽子游街，大字报，逼供信，用私刑，枪杀......血淋淋的字眼把一个礼仪之邦的那一面解读的那么充分！文革开始的时候，我刚上三年级，亲眼看见了有疯狂者为了显示自己对毛主席的忠心，把毛主席像章别在了肉里，也见过自己学校数学老师和音乐老师因为受刑不过而上吊和投井自杀。

一场政治事件的形成可能是偶然的，而一场政治事件的形成的文化积淀却不是偶然的，想想当年鲁迅先生因观看日俄战争幻灯片而大受刺激,医学救国理想破灭,深感"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认为"东亚病夫"病根在心,于是弃医从文,改走"国民性改造"之路。而在中国的文革中，成千上万的人，甚至上亿的人都在心甘情愿地做一件自己稍微知道一点甚至并不甚理解的事情，羞辱着别人，展示着自己，真的不知道已经长眠在地下的鲁迅先生如果看到，该做如何感想？该对于现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做如何的评判呢？

    好歹那一场噩梦似地政治运动已经过去了，雨过天晴，天地清新。人们习惯于有了好了，就忘记了不好的；病魔被治理了，就忘记了曾经被病魔缠绕的日子，因此，中国人的健忘症又出来了，一个伤害了几代人的政治运动，现在很少有人再提起它，更不要说对于它进行解剖和自己在那样运动中的表演做解剖了。在那段历史中，很少有人能做一个彻底的旁观逍遥派，不是迫害者，就是被迫害者，不是积极有主动意识的人，就是一个仅存着被动意识的人。人们喜欢这样宁事息人：事情都过去了，还是不说了吧，不分析，不总结，更不解剖，宁愿放弃这个可以做免疫资源的病毒。前事本来可以作为后事之鉴的，可是现代中国没有司马迁，知识分子也宁愿睡着，茫茫人海中只有一个老人用自己微弱的声音呼唤着，呼唤人们不要忘记刚刚发生不久的历史，他的名字就叫--巴金。

巴金老人是世纪的良心，他在文革结束后，呼唤着说真话和表真情，痛定思痛，为了使后代记住那段历史，他提议建筑文革博物馆，趁着文革的实物还翔实的存在，把它们一一收藏起来，睹物而反思，使一部分人反思，一部分人清醒，更重要的是，给后代留下一笔可以免疫的药物。其心可鉴，其为不能！在已经进入现代化的中国，各个城市里大都在大兴土木建筑，其中有高级宾馆，有仿古建筑，甚至有好多垃圾工程，可是却无法容留这个文革博物馆出现。这个文革博物馆，只能以遗憾的方式存在着，一直到巴金老人的生命实在熬不下去了，无奈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世界上的博物馆，有的是以建筑的形式出现的，有的则建筑在人的心底。建筑形式的文革博物馆虽然一直没有出现，但是精神的文革博物馆却长存45岁以上的国人心里。在他们的手里，不仅仅有实物，还有老照片，老幻灯片，由于互联网的出现，文革老照片、老幻灯片的保存和交流就更方便了，因此我悉心建立了一个"文革老照片，老幻灯片仓库"，分了实物类，刑具类，游街类，自杀类，斗争大会类，武斗类等十八类，分别小心保存，一旦发现了新的图片，就一一复制下来。我把它们放在电脑硬盘里也怕被病毒侵害，就悉心复制刻制到光盘上，每隔一段时间，就放映到电脑荧屏上--用幻灯片的形式放映一遍，味道十分苦楚的，但是心里十分清醒。

一张幻灯片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当它们承载了时代的真实记录和刻划了民族灵魂的躁动以后，就会愈加显得珍贵。我一直相信，一张直逼灵魂的画面可以改变着一个人的生活。我们的认知范围总是有限的，作为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借助老幻灯片可以把你指引到遥远的年代，会帮助我们进行思考，至少形成我们需要的反思的氛围。至于巴老提出的建立文革博物馆，是一定会建筑好的，不过不是在现在，而是有可能在100年以后，虽然那个时候，我也长眠在地下了。

我一定要好好保留好自己的"文革老照片，老幻灯片仓库"，告知儿孙，在文革博物馆落成的时候，把自己收藏的"文革老照片，老幻灯片仓库"无偿全部赠送，因为它记载了一个民族在迷妄的时候的真实。

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是世界上任何民族，只有面对真实，才能承载真正的文明和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