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赤脚大仙"
"赤脚大仙"是不知哪个顽皮同学给李大宝取的外号。对细高的男孩李大宝来说,夏天是很长的,从春末到深秋他总是光着脚板来上学,开始时老师曾含蓄的提示他注意衣冠整齐,他整齐两天又恢复了原样,后来老师也就不提了。赤脚的李大宝神情坦然,跑操,上体育课,打篮球,整理班里的实验田,都行动自如,同学们也慢慢习惯了。 有一次,老师带我们去爬山,他竟然也赤脚前行,我们女生里也有促狭的,凑一起叽咕一阵,几个人跟在了李大宝后面,走哪跟哪。开始李大宝并没在意,像孙猴子一样轻快地捡那些光滑地石头从这块跳到那块,并不时从树上摘下青果当做子弹投向远方,蹲地上扒开草丛仔细寻找,神情专注,好像发现了宝藏,或停下仰头看树上的鸟,学几声鸟叫,看着鸟被惊飞露出得意的笑,接着快乐的向前紧跳几步,偶尔还哼句歌。当他意识到我们是有意跟着他时,立时局促紧张起来,不时回头看我们,再倒回头往上爬,加上越往上走树木杂草越密,间隙越少,供他跳跃的石头间隔越大,越想快走越走不快,左边试一脚右边试一脚,后来简直是无路可逃了,无路可逃的李大宝最后背对我们,颓然坐在石头上低下了头,不再起来。我们开心的笑着走开了。 李大宝再来上学就穿上了鞋子。如果哪次在校园里远远看见,他却早早躲开,那他一定是又忘了穿鞋。
五、实验田
学校院子东北角,有小片地,那是我们班的实验田。秋分时节,老师带我们种上麦子,撒上一层厚厚的草本灰或牲口的粪便,整个冬天麦田被大雪复盖,开春,墨绿墨绿的麦苗抖抖叶子,一天一个样的朝上长,麦子熟时,半尺多长的麦穗沉甸甸的,把粗壮的麦秆都压弯了腰,暧风吹来,坐在教室里就能闻到麦子的清香。我们从家里拿来镰刀,在操场上扫出块干净地方,把割下的麦子铺在上面晾干,脱粒,装进麻袋。 接下来,把整好的地打出田陇,栽上黄瓜茄子西红柿等,隔几天就浇水施肥。刚栽的菜苗很容易被晒干,我们就从水塘里摘来荷叶,早晨给每颗菜苗盖片荷叶,荷叶不可直接盖在菜苗上,那会把菜苗压坏,所以采荷叶时要留下一段叶柄,盖时把叶柄插在菜苗身边的土里,每一颗菜苗都像打一把伞。傍晚放学前把荷叶拿掉,为的是让菜苗接收夜露和多呼吸氧气。等菜苗长高了,要经常拔草撒药否则会被草和虫子吃掉。某一天会突然发现,在菜秧与叶子分叉的缝里,骨出了米粒大的骨朵,骨朵长着长着就放开了,成了一朵花,黄瓜花金黄,茄子花深紫。花蒂渐渐长大,由一个小圆棒长成半尺多长的黄瓜,花朵还顶在头上,满身的清剌顶着白色细粒。茄子的花掉得早,茄子有长条状的,有水滴状的,还有逗号状的,皮像涂了一层油,泛着幽幽的紫光。红红的西红柿像灯笼一样仨仨俩俩一簇簇挂着,坠弯了秧秆。这时的实验田真是五颜六色了。老师和我们围在摘洗干净的菜筐边,说说笑笑地吃着,同学的咀嚼声清脆响亮,嘴边流着绿的红的汁水。有时送到伙房里,让全校的老师品尝我们的劳动果实。
六、闯进教室的猪
一天正上课,讲的是少年英雄刘文俊为了保护生产队的辣椒被地主分子活活掐死的故事,教室里静静地,同学们都沉浸在故事中。一只半大猪突然从门外闯了进来,嘴里哼哼着喷着热气,黑黑地身上沾着些草叶,老师放下课本往外赶,慌不择路的猪却一个劲的往里钻,撞倒了张改弟的凳子,拱翻了李有志的课桌(大些的凳子),书本掉地上,被踩得污脏,老师拍打猪,沾满粉笔沫的手在猪身上留下几朵白花,同学有的往后躲,有的赶猪,终于把猪赶了出去,下课的铃声也响了起来。同学依然沉浸在被猪打破正常秩序的余兴里,没几个因耽误了上课而婉惜。
七、屋角哭泣的女孩
一天课间操后,我看见赵玉芝蹲在教室东屋角,头深深地低着,肩膀一耸一耸地,把自己弯成了句号,我收起踢得正欢地健子,蹲到她身边,她的眼己哭得通红,满脸泪水。原来老师刚和她谈完话,她始终不接受老师让她当班长的安排,"你当地主吧。"最后老师扔下句话生气走了。 这句话给她的压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那时学校经常请村里老大爷老大娘来给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都是讲地主如何欺压剥削百姓,讲得台上台下泣不成声泪飞如雨,我们作文也常是"批判万恶地大地主XXX",其实哪里知道XXX是谁,更不明白地主的含义。当时在我们心里地主是世上最坏的人。 赵玉芝和我同桌几年,是个聪明清秀的女孩,我俩性情相投,老师总是把我俩排在一桌,老师说如果哪个男生或女生像我们一样成绩好,就可以自己挑同位挑坐位,只是小学几年没人向老师提出。我俩你行我随,学校夹在我俩村子的中间,早晨中午放学吃饭,我总是匆匆回家,先喝稀饭,然后用煎饼卷上菜边吃边找她去了,为此吃不好饭没少被家长数落,特别冬天,吃着吃着煎饼被风吹干了,像刀片样划嘴,便把没吃完的煎饼塞到水泉的墙缝里。后来水泉上住着的大嫂告诉了我母亲,母亲心疼了好些天。 赵玉芝有付好嗓子,爱唱歌,她的歌声或清甜如溪流奔溅,或嘹亮如秋空飞鸣 或沉郁如雾霭绵绵,或凄婉如细丝刺心,让人有种说不清但能清晰的感受到的别样感觉。城里来的教我们音乐课的女教师非常喜欢她,常把她叫到办公室或大树下单教她,每次演出她的节目都大受欢迎。 小学毕业,赵玉芝没能升入中学,因她姥爷是地主成份。老师真是一语成谶。
八、韩老师
当时中年的韩老师,戴付眼镜,瓶底样厚重写满圈圈的镜片常常滑落在鼻尖部,眼光从镜框上缘射出,手就不停的去扶眼镜,课堂上我总是一边听课,一边看他的眼镜。之前,我很少看见戴眼镜的人,觉得那都是有学问或是与身边的人不一样的人,神密又遥远。长期观察韩老师后,有时就替韩老师觉得麻烦,可韩老师却一刻也离不开他的眼镜。 据说韩老师年轻时十分热爱文学创作,不舍昼夜的读书把眼睛看坏了。这个说法可能属实,因为我那时觉得韩老师的文章写得真好,我总是星期一进学校就盼着星期四下午韩老师的作文课。韩老师先读一篇自己写的例文,再开头结尾描写比喻的启发讲解,遇到好作文,写的评语比作文本身还长。韩老师讲课引经据典枝飞叶漫,讲到忘情处摇头晃脑外加手舞,好像言语不足以承载他的表达,意犹未尽的感觉溢于言表。名言典故之乎者也之类像排好了队藏在他嘴里的精灵,稍不经意就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尤如美丽的花朵点缀在他规矩平板的讲述之上,摇曳生恣,引人遐想。后来我想,这时的韩老师是神采飞扬的,是自我的脱离规定场景的,借助讲述的形式完成他写作没有能够以及为此进行的大量知识情感积蓄的表达,聊寄自己不舍已舍已舍不舍的未竞作家的残梦。好奇韩老师的字是我上课时又一用心的地方,像他身体一样弱不禁风的字,被韩老师一行行呈弓形播种在黑板上,不一会儿黑板上就堆满了一摞弓箭,组成弓箭的每个字都等距离倾斜,让人觉得它们正承受着某股风的吹拂。 生活中的韩老师是清贫甚至寒酸的。每天早晨从六里外的村子步行赶到学校,提个饭盒,很少见他在学校食堂就餐。校园里有许多槐树,每到槐花盛开的时候,淡淡的槐花香弥漫校园,韩老师就把镰刀绑在竹竿上,采摘槐花,在操场一角铺上席子凉干,装在大布袋里收好,带回家留着做菜吃的。韩老师服饰单调,夏天一件白衬衫,冬天一条笨棉裤,少见衣着光鲜的样子。后来知道,韩老师是外地人,全家随韩老师工作调动迁到此地,村里并不分给土地,要吃高价粮,妻子没有城市户口,没有工作,四个孩子,一家人的生活全靠韩老师每月几十元工资维持。生活拮据,夫妻难免争吵,一争吵韩老师的眼镜第一时间被抓掉,眼镜没了,韩老师什么也看不见,只剩被动挨打。这也许是毕业于某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韩老师当年做梦也没有想到的。韩老师本可在城市工作有相对较好的生活,却被他大二那年的一次偶遇改变了。他遇上了学校驻地村里一个漂亮姑娘,两人恋得生生死死,感天动地,家庭的反对更坚定了韩老师非她不娶的决心,韩老师觉得家人是那么世俗,他决定用事实证明自己的浪漫爱情。事实也证明了他爱情的浪漫。
村庄
九、青石桥
从我家快到学校的地方,有座小桥,长约三五米,宽约二米,青石板桥面己被磨得光滑油亮能反照人影,石板的椤角都没了,成了弧形。每次走在上面,我都象看见铺着层层叠叠的脚印,心里就有怕踩痛那些印子的担心,脚步不由放轻放慢。当然,那不光是些大人小孩或穿鞋或赤脚或匆忙或清闲的脚印,还有像梅花样的狗脚印、写意竹枝般的鸡爪印、老牛踏实沉重如碗口的蹄印,车子吱哑有声的轮子印,也难免夹杂着夜深人静黄鼠狼出来偷鸡警觉慌乱的脚印。 桥头立有石柱,字己模糊,顶端石球,磨擦少的部位还可略见当年的雕饰。石球上留着深浅新旧不同的刻划和一句半句的民语,有个石球只剩一半,像个碗朝天张着饥饿的嘴,吞接着雨水雪片及顽皮孩子放进的石头瓦块,偶尔也有过桥人顺手抹上的鼻涕或扣上的草帽,使其更像个沉默沧桑的老人,守在那里。 听老人讲,当时村头一户人家,家境殷实,在城里做生意的少爷回来,觉得门前的小河给周围人生活造成很多不便,就捎回钱请工匠建桥,村人主动义务出工出力,采最好的石料,请最好的石匠,碉花刻纹,打造而成。有一年少爷回家,带着他幼小的儿子在青石桥上玩,突然不知从哪传来几声枪响,少爷和他的儿子应声倒下,血溅青石桥。
十、水泉
青石桥下的河冬涸夏流,每到夏雨时节河水爆发时,便引开桥下方不远处的水泉。水泉从河岸石墙下流出,上面住着人家--那家的新媳妇真漂亮,一身桃红隐花衣裤,白白的脸,像霞光里的仙女。 每到泉水涌出,村人就提着水桶瓦罐来取泉水,大多是女人和孩子,来来往往把泉口的石墙拆个大洞,人弯着腰可以进出,能深入七八米远。如果天特别热,孩子们就钻到泉里不出来,四周墙壁散发着清凉湿润甜丝丝的气息,爽快至极,新媳妇听见我们嘻闹,有时从门前架上摘几根黄瓜扔下来给我们吃。泉水清沏,冰沥甘甜,每次提水我都钻进洞里,双手捧着泉水先喝个痛快,一遍又一遍的洗脸,撩着水抹光那两条不太像样的小辫子,抻手捡水下有些晃动的小石头,在脸上蹭来蹭去,石头贴在脸上的瞬间,凉像一根钢针直刺心底,身体不由打个激灵,啊一声呼出一大口气,等石头变热,就扔回水里再捡一块。水底的石头晶莹如宝石,透过水的折射,散发着光芒,其间夹杂着打水人不小心碰坏的瓦罐碎片,象忧怨女人的眼,眨着暗红的光,让人想起曾经美丽园润的脸。
十一、老姜家
十二、珍珍
小学毕业,从小不爱读书的珍珍不想再上学,又不想干农活,她参加过解放战争并留下跛脚残疾的父亲带着他的伤残证找到大队,要求给女儿安排个轻闲的工作,大队书记是珍珍的远房伯父,不久村里就成立了幼儿园,珍珍成了幼儿教师。 珍珍家在村里颇有地位,珍珍大哥是军官,二哥是社办工人,家境富裕,做为唯一的女孩,在家爱如珍宝,在外无人敢欺,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委曲,又早早出落成个漂亮姑娘,身材高挑,大眼睛,白皮肤,身上不见一点灰星,城里时兴什么就穿用什么,挎着她哥哥从部队捎回来上面绣着为"人民服务"大红字的军用黄书包,在村街上一走,两条齐腰长的大辫子节奏均匀的摆来摆去,成了一道亮眼的村景,令大人小孩羡慕不己。 没想到,珍珍让人羡慕的生活很快就结束了。 麦子熟时,学校放假,家长忙麦收,无人照顾的小学生暂放幼儿园代管,珍珍便带孩子们到地里捡麦穗,按斤收了交生产队,假期结束,为奖励孩子们一个假期的劳动,每个孩子发件小背心。大队书记的儿媳因她孩子没有找珍珍询问,珍珍说他出勤太少,两人争吵起来,珍珍的母亲也参于进来,两家骂来骂去几天不休,大队书记的儿媳回家竟喝农药抢救无效死了。 珍珍家成了治丧之地,死者家属给死者盛敛装裹,抬到珍珍家,停尸堂屋正中。大门拆了,院墙推倒一截,鸡猪鹅狗早不知了去向,满院子都是被砸烂的缸盆箱柜的碎片及撒落的粮食,来来往往的人踩来踏去,污蚀不堪,没有用过的衣物被褥从橱子里扯出来,堆在死者身上。院里院外白幡飘飘,纸灰飞扬,喇叭呜咽,悼丧的,骂人的,围观的,趁机偷拿东西的,进进出出,堵街塞巷,死者四个未成年的儿子披麻戴孝,执事引领着跪拜行礼,哀号欲绝。丧事持续了十多天,后死者家人用石头把门窗垒死又抹上泥巴,将尸体封在屋里月余。人们都绕着走,珍珍家里家外长满了没膝深的野草,村子上空时时腐味弥漫,最终乡里县里来人才运走了尸体结此事。 珍珍从此离开了村子。 珍珍投奔了城里的亲戚,先是给亲戚家带小孩,后做临时工,糊纸盒,卖熟食,学车衣,开始在城市夹缝中讨生活。随着国家改革开放,珍珍在街边租个小门面,卖些耳环戒指打火机之类,西郊建批发城,她租了摊位,经营过的物品种类恐怕她自己也说不清。这些年,风里雨里,忙忙碌碌,虽衣食无忧,也没大发大富。经历了四次婚姻,每次留下一个孩子。
十三、骂街
有一次,大哥出发为生产队买化肥,回到家己近半夜,不想惊扰队里看农具的人,就把小推车放在自家院子里,早晨起床一看,院门大开,小推车不知了去向。 大哥忙叫来队长,队长派出几路人寻找,几天下来,方园几十里村庄集市都找遍了,未见小推车的踪影。 遇到这种事,村里的习惯是事主家的主妇到大街上剁着砧板骂街,骂得越凶越恶毒越会减少别人对自家监守自盗的怀疑,即使丢了自己的东西不骂。 这可难坏了母亲。 母亲性情平和,一辈子没和谁吵过架,说话轻声细语,走路蹑步悄声,即使被什么事气得不行,至多自己叨咕一阵。在村里生活几十年,从不参于妇人们街头巷尾的聚堆和东家长西家短的议论,传话扯舌更不会,没事很少串门,打鸡骂狗都少,骂街,对她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为这事,那些天母亲愁得不行,不出去骂怕人怀疑,出去又不会骂,几番犹豫,决定出来骂街后,母亲开始在家模仿那些村妇骂街的样子,一遍遍练习, 给自己壮胆:骂人谁不会?我也会骂人!可她说出来的话实在不像骂人,没有凌厉的气势,没有愤怒的情绪,倒像自己做错了事求别人原谅一样底气不足,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成了自言自语。 骂街的那天早晨,家人都在屋里吃饭,母亲从柴垛捡块木板,又找把废弃的菜刀,相互碰碰,尘土纷扬,在柴垛边转来转去,放下,又到猪圈看猪,终于拎起菜刀和木板,快走到大门又回来,到鸡窝看看,如事几次,正在大家劝她不要去的时候,队长来了,说有了小推车的线索,话音未落,母亲拎着的刀板"叭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接连出了几口长气,摊坐在板凳上。
十四、黄全礼
确切的说,黄全礼是距我们村十多里外另一个村子的人,因从小在我们村他姥姥家长大,就在我村安了家。 第一次见到黄全礼的场面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一个夏日午后,太阳直直的晒着,蒸气像燃烧的火焰在空中拂动,晃得人睁不开眼,仿佛能听见咝咝的声响,树叶打卷,丝风不见,人都在家歇晌,街上静静的,狗趴在墙角阴凉处不停的伸展舌头,鸭们浮在水里不出来。不知谁先往大队部跑的,我们几个不睡午觉在大树下编草玩的小女孩也跟着跑去。队部院里有辆地排车,上面躺个人,男的,三十多岁,满脸青紫,眼胀如桃,看不清面目,衣裤满是泥污,一只脚上穿着黄塑料凉鞋,像没了知觉一样一动不动,五六个民兵像扔麻袋包似的三番五次把他从车上掀到地上,从地上拖到车上,雨后的地面被太阳晒得坚硬如铁,每次身体撞击地面都咚咚有声。旁边有块纸板,用墨写着"敌特分子黄全礼",黄全礼三字用红笔打着大叉,几个人好像在商量在我们村还是到他老家的村子开批斗会的事,因意见不统一而反复折腾。围观的老人和小孩,有的惊恐,有的气愤,但没人吱声,民兵到屋里喝水了,一个老大娘过去把纸板垫在他头下,把身体给摆得自然舒服一些,这时我听到人们悄悄地舒了口气。直到太阳西挂,那几个民兵又把他拖到车上,拉着出了村。 后来,有人说黄全礼回他老家了,有的说他去新疆或别的什么地方了,总之我没再见着他。 黄全礼再次在村里出现,是陪着他从台湾回乡省亲的父亲一起来的。陪同的还有县里乡里的人,一个小车队,围观的人站了半条街。他们从村里走过,时而在一座破屋前站立,时而在一棵古树前指点,走到东街,黄老先生抱着坐正在大门口石头上擦眼粪的王爷爷又拍又摇,泪流满面。又来到村西黄全礼姥姥的坟前,伫立良久,黄老先生原本梳理整齐的稀疏的白发,被风吹得像荒草一样零乱飞扬。随从人员从车后备箱里抱出一束鲜花,黄老先生接过来轻轻地放在墓前。黄全礼边拔坟上的草,边用手把坟拍得平平整整。做这些时,始终默然。 黄老先生走后再没回来,像当年做为投靠蒋介石的王洪九匪部的参谋长随着队伍离开家乡一样。 不久,黄全礼在村东头盖起了红砖到顶的瓦房,在全村一片灰暗低矮的草房中,突兀而醒目。又过几年,举家搬到市里。又成了县政协委员,政协开会时,有人在电视上看见过他。
十五、水塘
雨季来临,村东北角因采石留下的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石塘,被水填平,放眼望去,如片片水晶闪耀着青幽幽地光辉。 水塘成了村人洗涤的最好场所。姑娘媳妇们不用再上井打水,把要洗的衣物装满篮子,塘边平滑的石头就是天然的洗衣板,搬块石头坐下,脱掉鞋子,绾起裤角,把腿伸到水里,啪啪地棰衣声传出很远,洗好的衣服可以随手晒在身边的草棵上,等全洗完,先洗的也晒干了。傍晚,出工回来的人,总喜欢在水塘里把锄头镰刀猪草和自己的手脚洗净,饮饱劳作一天的牛,再朝村里飘起的某缕炊烟走去。 夜幕降临,姑娘们三五成群来到水塘,洗掉一天的汗汁和疲劳。整个夏天,老人,青年,姑娘,媳妇都有各自固定洗澡的水塘,互不干涉,女人们去的地方是人们心照不宣的禁区,男人都早早躲开,如有哪个心存不轨,一旦被发现第二天就会在村里传开,引来漫骂和不耻,再也抬不起头做人。虽如此,有些老人还是不许自己的女儿去水塘洗澡,我三叔便是其中一个。三叔虽念书不多,但写得毛笔字在村里数得着,是村里红白事的大掌事,头脑灵活,多智谋,善言语,可以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谁家有事都愿请他去排解,最后基本能皆大欢喜。在村里颇有威信。但在洗澡这件事上,他却丝毫不通融,女儿偶尔到水塘洗次澡,如被知道,他就摔盆打碗,大骂三婶,三婶哭哭啼啼,女儿就再也不去水塘了。 仲夏天,没要紧的活人都歇晌,一般下午三点多才出门。那天,二大爷下地路过村东北角水塘边,看见塘边草地上放着几堆孩子的衣服鞋子,二大爷四处看看没有人,旁边是半人高的玉米地,喊了几声没人回答。二大爷起了担心,地也不下了,把衣服鞋子装筐里跑回村,逐条街叫喊,让人出来认衣服,人们都说不是自己的。后大家看不像村里孩子的衣服,疑心是乡政府哪个单位的孩子,二大爷拎起筐子就到了乡政府,有人认出了衣服。后从水塘捞上三个七八岁的孩子,是供销社李家的双胞胎和陆老师唯一的男孩。陆老师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从此精神失常。那些时候,早早晚晚,村街野外,常常传来陆老师唤儿回家的凄厉绝望的叫声。
十六、树林
村后有条公路,听大人说叫临腾公路,乡政府在路北,村子在路南,在村子与公路之间,有片树林,约几十亩。树多为槐,大小高低参察,各种灌木夹杂其间,浓密挺拔,苍劲浑然。 开春,枯了一冬的树开始苏醒,枝条渐渐生动湿润,皴裂的老皮四边卷翘,最后干缩成一片鱼磷脱落。绿意浅染的树林,宛若顶着淡淡雾纱的羞涩少女,沉静娴雅。几场雨后,树枝越长越有劲,树干里好像奔涌着血液,树林的绿在增厚加重,突然之间,树林就成了裹着深绿色头巾的大姑娘。大片小片的叶子上像涂了层油,太阳洒在上面的光都被滑倒了,冽冽趄趄地闪耀着跌落下来。 夏初时节,槐树抽花,白色的花苞,伸展,开放,二三寸长的槐花穗子一嘟噜一嘟噜的挂满大树小树,整片树林洁白如雪,淡淡的清甜的花香,弥漫了整个村庄。这时候,就会有放蜂的人到来,放蜂的多是一个或两个男人,也有一男一女的,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过着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每天我们放早学(八点半左右)回家吃饭才见他们起来,散漫的洗脸刷牙,简单的餐食,闲坐在帐篷前,有时见他们在蜂箱间忙碌,把那些大箱子搬来搬去。早晨傍晚,那些蜂会像雾一样聚集或飞散,这种我总替他们担心,怕被蜂蛰。那些蜜放在缸里或做成大块,像蜡,但村人很少买,除非家里有咳嗽气喘的病人。槐花凋谢,放蜂人把全部家当装上车,又上路追赶花开去了。有一年还领走了村里一个年轻媳妇,留下幼小的孩子在家中啼哭。 仲夏的树林是饱满的,如哺育期的母亲宽厚而富有生机。林里杂草繁茂,野花葳蕤,叫不出名字的昆虫,小鸟多得是,如果进入树林深处,甚至会遇到兔子或野鸡,野鸡比家鸡略小,羽毛五颜六色闪着光芒,非常绚丽,敏捷的飞离常把正走着的人吓一跳--它比人更早感觉到侵入的逼近和危险的来临。有时会从草丛里发现一窝鸟蛋,少则三二枚,多则八九枚,顽皮的孩子把鸟蛋搬进自己另造的草窝,过几天再去看看鸟妈妈是不是还能找到。蝉鸣缠绕着整个林子,似一根根带有金属音的游丝在枝叶间跳跃穿行,前音还没来得及走远,后音就逐浪似的踏上了前音的脚后跟,弱弱强强,强强弱弱,婉蜒连绵。男孩子偷把新打的麦子,嚼得粘粘的裹在竹竿头上,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压在蝉身上,还沉浸在音乐里或长梦中的蝉就有翅难飞了。他们捕蝉不像现在这样做成美食端上餐桌,只是捡几只自己喜欢的放在玻璃瓶里养着,其它的放掉,但依然兴趣十足,为的是体验捕蝉带来的乐趣和刺激。 天渐凉,秋风像梳子捋过树林,落叶在地上铺层厚厚的毯,人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提醒人生命轮回的警语。枝枝干干变得脉络清晰,如盆的圆月挂在西天,仿佛舞台上那束遥远又清晰地追光,在地上印满扶蔬的投影。各种各样的鸟鸣,婉若秋水洗过,愈加清丽婉转,使树林顿生神性和生动,我一直认为有鸟的林子才有灵性。这时的林子,正如古诗所言:万影皆为月,千声各为秋。 冬至,树林变得内敛而端庄,像母亲半张的巨怀拥着村子,自己被寒风吹彻。
说也说不完的那些记忆,宛如老宅门前的红灯笼,在生命的深处闪着暧暧的光芒。
2007、4、7于临沂
请大斑把以前发的删除好吗?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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