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泪

或许是因为年迈的缘故，我突然间发现老父变得爱伤感起来。

今年春节，因为儿子在广西集训，我们一家三口都没有回乡过年。姐姐来电话说，父亲的心情很不好，除夕的晚上，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热热闹闹，唯独父亲的脸上没有笑容。初一一大早，他就自己上山溜达了，晚上回家，只吃一小口饭就撂下了筷子，躺在炕上老泪纵横。父亲的行为吓坏了家里的所有人，大家追问的结果，原来是想外孙了。

千里之外的我听到姐姐的电话先是默然，后是心酸，于是电话赶紧打过去，一再承诺儿子集训一回来了马上给他带回去。

终于到了儿子该返程的日子，可是，儿子只有三天假，无论如何，也回不到老家看他外公。无奈之中，我打电话给父亲，让他来。父亲今年76岁了，交通不便，行为不便，让他来盘，实在是难为了他。尽管我电话里一再嘱咐他打车来盘，一切费用我来承担，可是当我看到苍老的父亲走下公共汽车的时候，我心抽痛了一下。父亲老了，满脸褶皱的脸像刚犁过的田垄，弯曲的脊梁像大山的弧线，身体轻得像一枚枯叶！岁月，无情的岁月啊，把我心中壮如山、坚如铁的父亲削蚀得如此羸弱、如此苍老！

父亲像一片叶子一样向我飘来，肩上背着一个很重的袋子，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为什么不打出租车来？车这么挤，又要换车，为什么要带这么沉重的东西？"父亲很平静，也很平淡："打车那得多少钱啊，我这是给外孙背得一条猪腿，自己养的猪，肉香！"唉！这就是父亲，时时刻刻惦记着他的外孙。

父亲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几十年来，他一个人出门在外，很少惦记家里，很少儿女情长。十八岁的时候，抗美援朝开始，父亲背着行李，扛着铁锹，走了七天七夜，到了中朝边境的丹东去修飞机场。美军的飞机日日在空中盘旋，密集的炸弹不时在身边开花，鸭绿江东岸炮火连天，可父亲没有畏惧，没有牵挂，他把自己的一腔热情投入到火热的抗美援朝中了。

父亲二十岁的时候，与几个同乡一起到了北大荒，在呼兰放过马，在哈尔滨做过工，在虎林做过地质勘察队员。二十三岁的时候，离开新婚的妻子，离开年迈的父母到营口盐场做了一名盐工，这一干就是三十几年。在离家的大半辈子里，似乎很少听他说过思念，说过想谁。母亲曾经多次地在我们面前抱怨过："你们的父亲是一个心肠很硬的人。"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每年至多回两次家，而即使在我们相聚的有限的时间里，我们也很少得到父亲的亲近，他基本上没抱过我，我见他也是怯怯的。

可是，父亲上了年岁以后，便开始变了。退休回到乡里，开始溺爱我们，（确切地说是溺爱我，我当时升入高中后离家很远，条件很苦，父亲便总会在间隔十天八天后出现在我的校园里，给我送些吃的。）我们姐妹三人成了家后，父亲对外孙外孙女的感情更加深厚，过一段时间不见，便思念得不行。儿子小时候，就是他照看的，他整天背着外孙上山捉蚂蚱，下河逮蛤蟆，祖孙俩乐融融的热乎劲儿，真得让许多人羡慕。

儿子长大了，父亲老了，分离是必然的事情，好在每年儿子都能去看一次姥爷。但今年由于集训无法返乡，这便是父亲郁闷的缘由。

儿子是下半夜四点的火车，父亲一晚上都没怎么睡觉，翻来覆去，后来干脆坐在沙发上等。当2米高的外孙把瘦小的外祖父抱起来的时候，那一刻我看到父亲的脸上老泪纵横。他一直喃喃着，我不知道他说些什么。岁月，是多么神奇的魔术师啊，只有十几年的时间，它就把一个小娃娃塑造成一个高大结实的小伙子，而他自己身体却渐渐萎缩。那时候，是他背着他，现在，是他抱着他！

父亲老了，老得这样爱伤感。混浊的泪，沧桑的脸，无情的岁月，使他的感情变得如此脆弱，如此外露。我能理解父亲的情感，他的思念是因为他想看到那个延续他血脉的外孙，他的生命在外孙的生命中延续，他的希望在外孙身上升起，他的激情在外孙胸中回荡，他的青春在外孙身上飞扬，他的热血在外孙身上流淌！

父亲像一个孩子一样总是片刻不离地围着儿子转，他仰着脖子看外孙的眼神让我既感到苍凉有感到酸楚。明明知道外孙不会像他一样地思念他，明明知道外孙不会天天耐着性子陪在他的身旁，可是......

感谢那场大雪，尽管它迫使儿子在外公身边多呆了两天，但是，离别终于不可避免地来临了。

那天早上，一向起早的父亲却迟迟不肯起床。我到他的床边一看，发现他泪流满面，那无语凝噎的眼神让我心酸不已。孩子总得启程啊，父亲说，你们走吧，我一会儿再起床！

我们走出了家门很远，我回头望去，看到父亲那沧桑的脸紧紧地贴在阳台的窗上，那只手一直向着儿子的背影摇着......

哦，父亲，雏鹰总有飞翔的时候，也总有归巢的时候，路还很长，日子还很长，相见的时候也会很多，何必这样感伤？哦，儿子，你能理解外公的情感吗？你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你就是他的希望。常给外公打打电话，常陪他聊聊天，有空的时候常回来看看外公，让年迈的外公少流些眼泪好吗？

[本帖已被云凝峰峦于2007年3月11日20时8分36秒修改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