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青石桥
从我家快到学校的地方,有座小桥,长约三五米,宽约二米,青石板桥面己被磨得光滑油亮能反照人影,石板的椤角都没了,成了弧形。每次走在上面,我总好象看见铺着层层叠叠的脚印,心里就有怕踩痛那些印子的担心,脚步不由放轻放慢。当然,那不光是些大人小孩或穿鞋或赤脚或匆忙或清闲的脚印,还有像梅花样的狗脚印、写意竹枝般的鸡爪印、老牛踏实沉重如碗口的蹄印,车子吱哑有声的轮子印,也难免夹杂着夜深人静黄鼠狼出来偷鸡警觉慌乱的脚印。 桥头立有石柱,字己模糊,顶端石球,磨擦少的部位还可略见当年的雕饰。石球上留着深浅新旧不同的刻划和一句半句的民语,有个石球只剩一半,像个碗朝天张着饥饿的嘴,吞接着雨水雪片及顽皮孩子放进的石头瓦块,偶尔也有过桥人顺手抹上的鼻涕或扣上的草帽,使其更像个沉默沧桑的老人,守在那里。
五、水泉
青石桥下的河冬涸夏流,每到夏雨时节河水爆发时,便引开桥下方不远处的水泉。水泉从河岸石墙下流出,上面住着人家,每到泉水涌出,村人就提着水桶瓦罐来取泉水,大多是女人和孩子,来来往往把泉口的石墙拆个大洞,人弯着腰可以进出,能深入七八米远。如果天特别热,孩子们就钻到泉里不出来,四周墙壁散发着清凉湿润甜丝丝的气息,爽快至极。泉水清沏,冰沥甘甜,每次提水我都钻进洞里,双手捧着泉水先喝个痛快,一遍又一遍的洗脸,撩着水抹光那两条不太像样的小辫子,抻手捡水下有些晃动的小石头,在脸上蹭来蹭去,石头贴在脸上的瞬间,凉像一根钢针直刺心底,身体不由打个激灵,啊一声呼出一大口气,等石头变热,就扔回水里再捡一块。水底的石头晶莹如宝石,透过水的折射,散发着光芒,其间夹杂着打水人不小心碰坏的瓦罐碎片,象忧怨女人的眼,眨着暗红的光,让人想起曾经美丽园润的脸。
六、韩老师
当时中年的韩老师,戴付眼镜,瓶底样厚重写满圈圈的镜片常常滑落在鼻尖部,眼光从镜框上缘射出,手就不停的去扶眼镜,课堂上我总是一边听课,一边看他的眼镜。之前,我很少看见戴眼镜的人,觉得那都是有学问或是与身边的人不一样的人,神密又遥远。长期观察韩老师后,有时就替韩老师觉得麻烦,可韩老师却一刻也离不开他的眼镜。 据说韩老师年轻时十分热爱文学创作,不舍昼夜的读书把眼睛看坏了。这个说法可能属实,因为我那时觉得韩老师的文章写得真好,我总是星期一进学校就盼着星期四下午韩老师的作文课。韩老师先读一篇自己写的例文,再开头结尾描写比喻的启发讲解,遇到好作文,写的评语比作文本身还长。韩老师讲课引经据典枝飞叶漫,讲到忘情处摇头晃脑外加手舞,好像言语不足以承载他的表达,意犹未尽的感觉溢于言表。名言典故之乎者也之类像排好了队藏在他嘴里的精灵,稍不经意就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尤如美丽的花朵点缀在他规矩平板的讲述之上,摇曳生恣,引人遐想。后来我想,这时的韩老师是神采飞扬的,是自我的脱离规定场景的,借助讲述的形式完成他写作没有能够以及为此进行的大量知识情感积蓄的表达,聊寄自己不舍已舍已舍不舍的未竞作家的残梦。好奇韩老师的字是我上课时又一用心的地方,像他身体一样弱不禁风的字,被韩老师一行行呈弓形播种在黑板上,不一会儿黑板上就堆满了一摞弓箭,组成弓箭的每个字都等距离倾斜,让人觉得它们正承受着某股风的吹拂。 生活中的韩老师是清贫甚至寒酸的。每天早晨从六里外的村子步行赶到学校,提个饭盒,很少见他在学校食堂就餐。校园里有许多槐树,每到槐花盛开的时候,淡淡的槐花香弥漫校园,韩老师就把镰刀绑在竹竿上,采摘槐花,在操场一角铺上席子凉干,装在大布袋里收好,带回家留着做菜吃的。韩老师服饰单调,夏天一件白衬衫,冬天一条笨棉裤,少见衣着光鲜的样子。后来知道,韩老师是外地人,全家随韩老师工作调动迁到此地,村里并不分给土地,要吃高价粮,妻子没有城市户口,没有工作,四个孩子,一家人的生活全靠韩老师每月几十元工资维持。生活拮据,夫妻难免争吵,一争吵韩老师的眼镜第一时间被抓掉,眼镜没了,韩老师什么也看不见,只剩被动挨打。这也许是毕业于某名牌大学中文系的韩老师当年做梦也没有想到的。韩老师本可在城市工作有相对较好的生活,却被他大二那年的一次偶遇改变了。他遇上了学校驻地村里一个漂亮姑娘,两人恋得生生死死,感天动地,来自家庭的反对更坚定了韩老师非她不娶的决心,韩老师觉得家人是那么世俗,他决定用事实证明自己的浪漫爱情。事实也证明了他爱情的浪漫。
七、"赤脚大仙"
"赤脚大仙"是不知哪个顽皮同学给李大宝取的外号。对细高的男孩李大宝来说,夏天是很长的,从春末到深秋他总是光着脚板来上学,开始时老师曾含蓄的提示他注意衣冠整齐,他整齐两天又恢复了原样,后来老师也就不提了。赤脚的李大宝神情坦然,跑操,上体育课,打篮球,整理班里的实验田,都行动自如,同学们也慢慢习惯了。 有一次,老师带我们去爬山,他竟然也赤脚前行,我们女生里也有促狭的,凑一起叽咕一阵,几个人故意跟在李大宝后面,走哪跟哪。开始李大宝并没在意,像孙猴子一样轻快地捡那些光滑地石头从这块跳到那块,并不时从树上摘下青果当做子弹投向远方,蹲地上扒开草丛仔细寻找,神情专注,好像发现了宝藏,或停下仰头看树上的鸟,学几声鸟叫,看着鸟被惊飞露出得意的笑,接着快乐的向前紧跳几步,偶尔还哼句歌。当他意识到我们是有意跟着他时,立时局促紧张起来,不时回头看我们,再倒回头往上爬,加上越往上走树木杂草越密,间隙越少,供他跳跃的石头间隔越大,越想快走越走不快,左边试一脚右边试一脚,后来简直是无路可逃了,无路可逃的李大宝最后背对我们,颓然坐在石头上低下了头,不再起来。我们开心的笑着走开了。 李大宝再来上学就穿上了鞋子。如果哪次在校园里远远看见我们他早早躲开,那他一定是又忘了穿鞋。
八、实验田
学校院子东北角,有小片地,那是我们班的实验田。秋分时节,老师带我们种上麦子,撒上一层厚厚的草本灰或牲口的粪便,整个冬天麦田被大雪复盖,开春,墨绿墨绿的麦苗抖抖叶子,一天一个样的朝上长,麦子熟时,半尺多长的麦穗沉甸甸的,把粗壮的麦秆都压弯了腰,暧风吹来,坐在教室里就能闻到麦子的清香。我们从家里拿来镰刀,在操场上扫出块干净地方,把割下的麦子铺在上面晾干,脱粒,装进麻袋。 接下来,把整好的地打出田陇,栽上黄瓜茄子西红柿等,隔几天就浇水施肥。刚栽的菜苗很容易被晒干,我们就从水塘里摘来荷叶,早晨给每颗菜苗盖片荷叶,荷叶不可直接盖在菜苗上,那会把菜苗压坏,所以采荷叶时要留下一段叶柄,盖时把叶柄插在菜苗身边的土里,每一颗菜苗都像打一把伞。傍晚放学前把荷叶拿掉,为的是让菜苗接收夜露和多呼吸氧气。等菜苗长高了,要经常拔草撒药否则会被草和虫子吃掉。某一天会突然发现,在菜秧与叶子分叉的缝里,骨出了米粒大的骨朵,骨朵长着长着就放开了,成了一朵花,黄瓜花金黄,茄子花深紫。花蒂渐渐长大,由一个小圆棒长成半尺多长的黄瓜,花朵还顶在头上,满身的清剌顶着白色细粒。茄子的花掉得早,茄子有长条状的,有水滴状的,还有逗号状的,皮像涂了一层油,泛着幽幽的紫光。红红的西红柿像灯笼一样仨仨俩俩一簇簇挂着,坠弯了秧秆。这时的实验田真是五颜六色了。老师和我们围在摘洗干净的菜筐边,说说笑笑地吃着,同学的咀嚼声清脆响亮,嘴边流着绿的红的汁水。有时送到伙房里,让全校的老师品尝我们的劳动果实。
九、闯进教室的猪 一天正上课,讲的是少年英雄刘文俊为了保护生产队的辣椒被地主分子活活掐死的故事,教室里静静地,同学们都沉浸在故事中。一只半大猪突然从门外闯了进来,嘴里哼哼着喷着热气,黑黑地身上沾着些草叶,老师放下课本往外赶,慌不择路的猪却一个劲的往里钻,撞倒了张改弟的小凳子,拱翻了李有志的课桌(大些的凳子),书本掉地上,被踩得污脏,老师拍打猪,沾满粉笔沫的手在猪身上留下几朵白花,同学有的往后躲,有的赶猪,终于把猪赶了出去,下课的铃声也响了起来。同学依然沉浸在被猪打破正常秩序的余兴里,没几个因耽误了上课而婉惜。
十、屋角哭泣的女孩 一天课间操后,我看见赵玉芝蹲在教室东屋角,头深深地低着,肩膀一耸一耸地,几乎把自己弯成了句号,我收起踢得正欢地健子,蹲到她身边,她的眼己哭得通红,满脸泪水。原来老师刚和她谈完话,她始终不接受老师让她当班长的安排,"你当地主吧。"最后老师扔下句话生气走了。 这句话给她的压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那时学校经常请村里老大爷老大娘来给我们做忆苦思甜报告,都是讲地主如何欺压剥削百姓,讲得台上台下泣不成声泪飞如雨,我们作文也常是"批判万恶地大地主XXX",其实哪里知道XXX是谁,更不明白地主的含义,当时在我们心里地主是世上最坏的人。 真是一语成谶。赵玉芝后来没能升入中学,就是因她姥爷的地主成份。 赵玉芝和我同桌几年,是个心灵手巧清秀文静的女孩子,我俩性情相投,学习成绩难分伯仲,是最要好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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