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重伤

      有一些往事从来就没有试图以其完整的面目示人。那或者只是一个少年时候的符号，是一种不能用文字表达的意象，在空气之中飘浮不定的忧伤的气味，某一个时刻突然袭至心灵，毫无预兆。似乎每个人的过去就是由这么些偶然存在的事物组合起来的，当初连绵不绝的感情曲线，被时光的舞步所乱，如今仍然刻骨铭心的，可能只是咖啡里不断冒出的热气，或那个秋天特别潮湿的温度。我不是一个记忆力极佳的人，我总是会不自觉地省略掉大部分的细节，可是即使这样，依然有许许多多散落的回忆，令人把已经面目模糊的往事一再重温，并且被时间的力量灼痛。
    《情人》，我不愿称她为一本书或一个故事，我相信这是最原始的回忆。她像所有的回忆那样，凌乱不堪，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某些时候过分地注意细节，另一些时候又充斥着莫名其妙的自言自语。杜拉丝闭上眼睛，那些属于她的过去有着具体的画面，那些流过她的身体的时光因为曾经真实地存在过，所以她可以毫不费力地用文字捕捉到几个瞬间，她并没有想到要对读者负责任，她走入回忆的一开始，就转身关上了门。在我一日日成长的过程里，在我一点点把自己从这个世界剥离开的过程里，产生了更为深入的触角，我渐渐能够感受到一些存在于意识中的东西，甚至还无法为之命名。《情人》的开端就把全书关闭起来了，杜拉丝这样说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是否只是指倒叙手法对结局的限制，而我以为她的封闭是无可避免的，谁都无法进入属于他人的原始的记忆里去。我只能籍由单薄的文字去臆想，我一直努力把这个毫不相干的女人的回忆重叠在我的回忆之上，回想当天湄公河畔玫瑰木色的呢帽、镶金条带的高跟鞋和坐在黑色利穆新轿车里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这种回想显得有点虚无缥缈，但也许正是这层淡淡的烟雾让这段回忆只留下最迷人的部分。
     我在99年的初夏，读完《情人》，不久之后，过了十九岁的最后一天。我写下了一小段读书笔记，唯一的意见是“我应当在十五岁的时候读《情人》，与这个女孩子同等的年龄”，我企图翻越时间的界限，到达杜拉丝的世界里去。可我不知道，那笔触其实代表了杜拉丝已经苍老的现在，那些文字建立在她如今的心情之上，暗含着一种难以察觉的任意涂抹。有时候，我们会照着自己的意志去修改我们的记忆，令其看起来更加赏心悦目，然后记忆只是作为一种美好的安慰而非历史来存在了，《情人》就是模糊了某些生活片段的回忆，结果她产生了近乎完美的容貌。
     后来一些无聊的日子里，《情人》洁白无暇的字里行间被我留下了浅蓝色的铅笔线，这仅仅是作为对于杜拉丝优雅动人的文笔的一种赞叹和追逐。我常常沉醉纠缠于那些墨黑色的文字里，尽管现实空间是不可再现的，可某些敏锐细致的灵魂仍然可以迅速嗅出最为关键的事物，并且予以记录。我喜欢那些不拘于语法可并非是为了卖弄的文句，因为人类思想的轨迹本就是不可用方程来计算的。由始至终杜拉丝的文字都体现了朴素的忧伤，它们安静地并排而立，以隐藏自己光芒的方式丰富了整篇小说的氛围，这种氛围，不能从个别的文字中得以证明，它是吹向心灵的一阵轻风，亦幻亦真。尽管所有文字描述的画面都是缺损的，杜拉丝仍然具备了一种天赋以文字使我们感觉到了她在所有记忆上涂抹的主观色彩，被时光一再洗涤的往事籍着某一个鲜亮的细节而活跃，于是我们开始用自己的记忆去填充缺损。不喜欢电影《情人》的理由，就是因为那种缺损的丧失。它已经失去原著《情人》最核心的魅力——回忆与回忆的重叠。它专横地夺去了我们臆想的乐趣。
     对《情人》也像我对大多数记忆的态度一样，我只记住了极少的情节，和她独有的气味。我相信有一些书有一些电影是天生这样，她们的益处不是由具体的什么构成，或者只有那么一秒钟的闪回，就足以成为永恒。我猜想提岸的那个房间，这是《情人》中极为重要和实在的片段之一，那个色调黯淡的空间里，弥漫着一层单薄的嘈杂声，百叶窗张开了微弱的裂缝泄露一丝来自外界的气味，这是一个沉浸在脑海深处的所在，有着遥不可及的虚无，却对这个少女的成长起到无法忽略的影响，在她漫不经心的生活中，低沉的痛楚由这里升起，爱也由这里开始。唐说你是不会爱我的了，你爱的是爱情。直到她乘坐的轮船消失在湄公河的河面上，唐坐在那辆黑色长长大大的汽车里，一动不动，然后车子疾驶而去，一切都消失了。零零碎碎的思绪之后，杜拉丝讲到了一个青年，他退出了正在玩牌的一群人，然后走出头等舱酒吧，穿过甲板，纵身一跃跳下海去，没有任何的遗言和预兆，也是十七岁。“永远的离弃，分离。”这令我想到一部叫《钢琴课》的电影，剧中女主角艾达最后选择把钢琴投入深海，结束了她脱离于世俗的从前，钢琴的毁灭意味着过去的她的死亡。这个青年，就像是少女的那一段时光，死了，永远的离弃。后来她在印度洋上的一夜，她在肖邦的乐曲声中直挺挺地站着，她哭了，她想到了湄公河岸的那个男人，“她一时之间无法断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是不是用她所未曾见的爱情去爱他，因为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因为只是在现在，此时此刻，从投入大海的乐声中，她才发现他，找到他”。爱是没有明确的面目的，这样的分离虽然没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可是我们明显地感觉到一生挥之不去的忧伤。爱比死更冷。
     这一个下午，我用文字记录了一些曾经的回忆，是的，《情人》对于我，也已经是一个回忆，那干燥的文字还流露着款款的雅致，散发迷人的光泽。在这个阳光隐退由亮转暗的房间里，忧伤而缓慢的音乐宁静地流淌，而这段乐曲的名字叫做“爱情重伤”。《情人》，是由时光打造出来的，爱情的重伤有时候要经过多少年月才显示出它难以弥补的裂口，就如小说一开头便说，我已经老了，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过了许久，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少女时候的那段往事，仍旧横陈在心上，支离破碎。
    “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老在十八岁的女人，因为她永不能遗忘，她生命的光华来得太早，退得太快。我被这种少女成长的颤抖的情感所打动，我从来不会理智和冰冷地剖析什么，我只知道用同样温暖湿润的心灵去触探、感受，然后书写我的体会。这一篇胡思乱想，它离开我的双手被送出去，此后它就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