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耍班子
几天了一直想着少年时代的那个杂耍班子,那个在广场上支帐篷的杂耍班子。
杂耍班子的杂耍节目并不多,而是很有风险的杂技节目,不管是什么节目,也不管惊险不惊险,我只是觉得很好玩。
每次来了杂耍班子以后,我的全部的心思就放在如何跟着表姐去钻帐篷,那个四外有网子支起来的大帐篷,中间是尖的,四周是圆的,帐篷里四围是好多的木板,观众们认真地坐上木板的人很少,大部分是踩着木板看节目,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一个个看的如痴如醉。
我是看不醉的,因为我看的是演员们的服装,对于他们惊心动魄的表演并不在心。哦,好美丽的服装,都是平时很少见的哟,有的像冬青树,有的像野菊花,有的像西葫芦,我很惊奇这些平时看起来很一般的植物,在杂耍班的服装上闪出光彩。节目嘛,最惊奇的是那个穿黑裤子男子的皮鞭,鞭子一响,很凶猛的老虎也乖乖地听话,真是不可思议。最可怜的是那个小女孩子卷腰叼花,腰转了一周,都快断了,可是那个男人还是不肯把花让她叼着,当时,真的好恨那个男人。
因为我住的地方离杂耍班子很近,就经常可以看到演员他们练功,看他们扎着红色的或者是黑色的练功带,样子好潇洒的。我也学他们的样子自己做了一条,扎在腰上,经过一段时间的苦练,终于学会了翻跟头,哈哈。一个又一个跟头,翻的虽然不漂亮,但是毕竟翻了过去,脑袋朝下的时候,看着天空都是倒翻的,这真是一个新鲜的感觉,这个感觉以至于培养了我长大以后喜好翻过来看事物的习惯。
城市是一个小城市,杂耍班子却来了一批又一批,带来的玩意也越来越新鲜,我什么都想学,但是四肢不如头脑丰富和灵巧,仅仅学会推铁环,哗哗哗,哗哗哗,直到上了初中以后还要去铁环。铁环的哗哗的响声赠给了我无限的乐趣和想象力,我一直觉得在不远处一定有一个城堡,那里面一定有一块很大的磁铁,不然的话,我的铁环为什么着魔一般收不住的跑呢?
推铁环给了我的少年生活以无限乐趣,我无法想象没有了这个铁环,我的少年时代该是怎样的贫乏。我推着铁环跑遍这个城市大街小巷,跑到了鸽子飞过的地方和邻居小猪跑的最远的地方。终于有一天,我迷路了,像童话里说的,那个迷的孩子哭了。正在哭泣的时候,遇见了一个铁路工人,他正是我的不大远的一个邻居,他说:“这不是楠子吗,怎么跑到这样远的地方呢?”我傻傻地说,“我要找城堡。”邻居说:“傻小子,哪里有什么城堡,你就在这个小房子里坐着,我下班带你回家。”
于是,我坐在了铁路工人板道岔的小房子里,看着轰隆隆的火车跑来跑去。对于很巨大火车轮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幻想着有一天,我能推着它在铁轨上跑。跑到很远很远的那个能有城堡的地方。城堡对于少年的我是那样的神秘,那样地充满了欢乐......使我想不到的是,时间越是拉长,看到城堡越是清楚,看清了它的所有的叽里旮旯,唉,它真是一个苦难和滋生罪恶的地方!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
长大真的是一件很不好玩的事情。
狐狸的故事
在我所居住的那个坡河老街,有一个很会讲故事的老人,名字叫刘太清。
刘老汉是天生的讲故事好手,只要坐到了他的身边,他的故事虫子就露出脑袋来,摇头晃脑滔滔不绝地开讲了。他的记忆力神好,创作力也特强,反正我们这些小孩子并不在意他的哪些故事是真的,哪些故事是他编出来的。
几乎他的每一个故事里面都有一个固定的角色——美丽的狐狸,红色的,白色的,棕色的,活生生的狐狸,会说话,也会喘气,这些狐狸还能帮助人做到很多不容易做到的事情。比如说搬家,这样大的工程,狐狸用粉笔画一架马车就解决了,比如说盖一座宫殿,多么大的工程啊,而对于狐狸来说,也仅仅是先丈量好尺寸,画几个晚上的图纸,然后在一个山头,或者湖边,往图纸上吹一口仙气,就出来了哟,真是不可思议,我们的想象力就这样被刘老汉无限拉长的,长的很舒服。所不理解的是,故事里的主角一般以女子为多,我们是孩子,不懂得为什么老是女狐狸办好事,男狐狸阻挡女狐狸做好事呢,刘好汉说不出来,他仅仅是皱皱很油滑的眉头说:“哈哈,大约编故事的大多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吧。”
小孩子听故事是容易害怕的,不知怎么地,听刘老汉讲故事,却是一点也不害怕。他从不讲鬼故事,只讲那些聪明可爱的狐狸,腰儿是怎样的细,手儿是怎样的绵软,我问刘老汉:“什么是绵软呢?”刘老汉哈哈地笑着“你到棉花地摸摸棉花,就知道了绵软。”在刘老汉的故事里,狐狸们从来是救了人而最后又不被人理解的,大多是没得到“幸福的生活”;因为狐狸是有仙性的,可是她往往为了和一位人间的男子要好,就宁愿丢失掉仙性,宁愿缩短了存活的时间,我问刘老汉:“狐狸为什么不愿意活的更久一些呢?”刘老汉摸摸光秃秃的脑袋,一点也说不出来。
刘老汉讲的狐狸都很能干的,可是他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一只好狐狸来帮助他。在刘老汉活着的年代,饿肚子是太普遍不过的事情,为了肚子饿的问题,他就在沁河的下沿开了一亩荒地,种上了小麦。因为是河滩地,开垦是很辛苦的, 最为关键的是本来是饿着肚子去开荒,所以麦子种上了,长出来麦苗了,他也累病了,是肾炎,尿血。我去看他,他照样开朗地笑:“红狐狸尿的是红尿,白狐狸尿的是白尿,俺怕是要交桃花运了。”
为了保护刘老汉河沿下的麦子,我和小伙伴常在他在河边盖的那个小土屋去守夜。小屋子墙上簌簌地掉土,我和小伙伴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两只眼睛盯着屋外的黑乎乎夜色里的麦地,想看看究竟有没有红狐狸出现呢......一直扒着眼睛看着,从麦子返青,到麦子收割,也没有能看到哪只诡秘的红狐狸,倒是刘老汉彻底地病重了。他尿的血越来越红,脸色越来越黄,一直到实在顶不住,住进了医院,我们再也看不见他了。
没有了刘老汉在街道里,就觉得空的要命,看到什么东西都没劲,都没有了那种神秘的感觉,柳树真的成为了柳树,水井真的成为了水井,后来闹文革的时候,柳树上吊死了人,水井里淹死了人,就更加没有了趣味。人是需要故事的滋养的,没有了故事,生活就成了一张白纸。可是故事真的没有了,故事的发源地渐渐地干枯了,从医院传来的刘老汉的身体越来越差,快要告别他永远吃不饱的世界了。
想想最后一次见刘老汉也是很凄惨的,那次见他,看着他端着很大的粗青瓷碗吃拽面条。身体不好,但依然很能吃,一吃又是一大碗,吃的脸上沁出了幸福的汗珠,抹抹嘴说:“哈哈。老汉不白开荒,吃到自己种的麦子了。”又朝我很羞涩地笑笑说:“楠子,爷爷给你讲的故事都是瞎编的,世界上哪里有会说话的狐狸呢。”
听外婆说,刘老汉出医院一个月就死了,死到他四兄弟家了。我并不害怕刘老汉的死,而是为他告诉我“故事都是瞎编的”而遗憾。事情都过了四十年了,刘老汉恐怕“二十年又一条好汉”又转世了。我也开始比较成熟地编故事了,但是我一旦进入故事的场,就不认为故事是瞎编,虽然我讲的故事哪怕是再离奇,我也相信它们是真实的,不是过去曾经发生过,就是以后必定会发生的。
——包括刘老汉讲的那只善良的红狐狸,即使他没有真的遇到过,我相信自己在一个风景优美的湖边,一定会遇到,而且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