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那个入冬的时候,刚初中毕业的我走进了工厂的大门,当了一名工人。
家里人和邻居们都说我有福,因为那时一般是要上山下乡的,没去农村,大家都说我走运,因为我目睹过大人们在送孩子下乡分别时流泪的情景,那时我只知道流泪就是伤心。
上班几天后才知道,我工作的班组是当时走资派、臭老九、右派和坏分子劳动改造的地方。工作很简单,把磨盘大的矿石砸小,放到窑里烧。在一次填个人档案的时候,我才知道,这叫壮工。
我是一个壮工,但是我并不壮,不知是缺少营养,还是发育的晚,那时瘦小的我实在与壮工联系不起来,因为我的胳膊与砸石头的锤柄差不多粗,往窑里加煤的铁锹将近两尺长,托起个空铁锹我都感到吃力。但这并没有降低我对壮工的兴趣,上下班的路上每当我想起来自己是个壮工,就会不自觉的挺起胸脯,加大步子,回想起来当时那个样子肯定像《三毛流浪记》中的三毛。
我特喜欢工作服,最起码新工作服没有补丁,记忆里上学的时候我总是穿着补丁的衣服。劳动护品还是有的,将雪白的口罩拆开,叠一个齐整的长条,围在脖子上,在胸前打个叉,把工作服的扣子全部扣好,戴上口罩手套,我的工作就开始了呀。
工棚是简易的,用石棉瓦搭建的四面透风,矿石从给料器里慢慢的吐着,粉尘弥漫,机器轰鸣,看到给料器里有大的矿石,就从皮带机上掀下来砸。工人师傅开始是不让我论大锤的,可能是怕累着不长了,但是每次是我是要枪着要去砸石头的,因为上下班换工作服的时候,我总是很羡慕老师傅的那一身会跳舞的肌肉,渴望着有朝一日我也有那样的疙瘩肌肉。
十磅的大锤,举起来落下去,碰到石头,一丝尘烟。一段时间下来,我砸石头不像开始那样无力了,酸涨的胳膊也适应了许多,饭量也比过去增了许多。
北方的冬季总是冷的出奇,房檐下挂着长长的冰凌,寒风裹着雪花直往人的脸上抽打,冰冷的大锤,冰冷的石头,但是脸上依然是热气腾腾的,汗水流下来,落到地上一会就变成一个霜点。这一天更是出奇的冷,可能是有点感冒吧,也是感觉特别的没有力气,砸了几十下了,汗气模糊着眼睛,手有点颤,锤有点晃,当锤头落下时,在石头上滑过一道粉尘,锤打偏了,落到了我的小腿上,一阵钻心的疼痛。双手拄着锤柄,没有蹲下,喘几口粗气,抹一下眼睛,忍着巨痛又把锤慢慢的举起来......。
这天我最后一个走出车间,最后一个来到浴室,喷淋的水像泪一样在流,落到头上,流过小腿上那块拳头大青紫的创伤。走在回家的路上,真的感到路是如此的漫长,一步一挪的走,雪地上留下的是两行一深一浅的脚印,好艰难的人生道路呀。
冬季的早晨也是寒冷的,在被窝里不想起来,感冒没有好,嗓子像塞了一团棉花,小腿的伤处在跳着痛,不想起来是因为我不想吃饭,我知道厨房的干粮筐里还有冻的裂口的窝窝头,灰黑的碗里有干的泛着盐的咸菜条,暖瓶里应当还有刚不冰手的水。我没有食欲,我不想吃,因为我昨天晚上吃了几口就咽不下去。母亲在叫我了,起来吃饭呀,到点上班了。母亲对孩子的观察总是细致的,一碗热腾腾的荷包鸡蛋,并且放了红塘,好吃,真香。我记事以来鸡蛋都是搅成蛋花撒在面条里吃的,一大锅面条只放一个鸡蛋,而今天我自己吃了两个,碗的热气在冰冷的房间里弥漫,幼小的弟弟可能嗅到了香味,把头从被窝里露出来,莫名其妙的到处看着,并不断的问母亲,哥哥吃的啥。“吃的药”,母亲没有表情的说。
吃完饭,身上轻松多了,穿上那件满是补丁的破棉袄,出门的时候,母亲低着头对我说:“干活小心点”,我用力的点了点头,我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我能感觉到母亲的眼睛是湿润的。在关门的时候,我隐隐的听到弟弟那稚嫩的声音,“我也想吃药”。母亲说,“你没病,不要吃”。
那时我真的体会了年轻,再疲乏睡上一觉,第二天浑身又充满了力气。就是这样精力充沛走出家门,精疲力尽的回到家里,不知不觉得一个月了,当我第一次拿到我的26元工资的时候,心情是喜悦的,因为我为家庭的困难生活尽了一点力量。帮助家庭生活支撑了一点责任,当我把工资全部交给母亲的时候,母亲说,你也大了留些钱零花吧,我说,“那就给我一块钱吧”。我只要了一块钱,在休息的时候,我揣着这一块钱,来到书店,买了我最喜欢的一本书《笛子吹奏法》,为了这本书我不知道多少次来到书店,多少次让售货员拿给我看看,然后又无奈的离开,因为那时我没有钱,我也不忍心向困难的家里要钱。
冬去春来,当柳树发绿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胳膊的皮下似乎也有一点滑动的肌肉了,胸脯好象也厚实了许多。现在看来那时是如此的艰苦,但是我并没感觉到,我只是认为,生活就是这样,人生就是这样,上苍让我来到世上,就是来砸石头的,来出力流汗的。
其实我也羡慕同学的工作,他们有的做电工,有的做钳工、车工,有时我到他们那里玩,特羡慕他们在练习接个并联、串联线路,开关一动,灯泡闪亮,我更羡慕钳工,一块铜片,几把锉刀,在他们的手里一会加工出钥匙,并把锁打开。
在班组休息的时候,我常坐在一间放工具的屋里独自思考,难道我就如此的砸一辈子石头,难道我以后就是用砸石头的手艺养家糊口吗?其实那时父亲在厂里做干部,应当有能力给我换个工作,但是我不想靠他,我要用自己的努力开拓一片自己的天空。可是如何开拓呢?十六岁的我像一只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小羊,困惑、忧郁、彷徨。
不知经过多少天的思考,我理请了一点自己的思绪,我感觉应当用学习打发业余时间,可能也只有学习才能帮助我走出这个地方,我也想坐到办公室里,喝着茶水工作。豁然的开朗让我情不自禁低咏《水浒转》里宋江的一首词:“自幼曾读诗书,长成亦有权谋,恰似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忍受就是要耐的住寂寞,忍受就是要耐的住痛苦。找来各种的书,从初中的课程开始学。那时我虽然是初中毕业,但是文革期间好多课程根本没学。好在班组里不少有学问的人,偷偷的学,偷偷的问他们。因为不能明目张胆的学,那样别人会说你走白专道路,不敢理直气壮的问,别人不敢告诉你,怕被加上个毒害青少年的帽子。只能在昏暗的放工具屋里学,只能在下班后强忍着一天的疲惫学。当我在困难的面前意志不够坚定的时候,写下了这样的句子,“生成男儿志须坚,吞苦咽泪咬牙冠,夏读汗雨湿卷章,冬来笔冷指僵寒,有道书山酬勤客,却向学海寻乐源,枕戈梦断感天力,青杉布履也悠然。
又是一个秋去冬来,我走过了我的十六岁。现在每当我听到或看到“十六岁的花季”这句话的时候,总是不自觉的回忆起我的十六岁,我的十六岁没有花季,我的十六岁只是在播种希望,播种理想。我的花季是多年以后,播种的希望、理想成长,开花的时候,我的花季来的如此的迟
6年以后,我走出了那个班组。10年以后我走出了那个工厂,我由一个砸石头的壮工,成为了一个工程技术人员。每当我身着西服领带的坐到办公桌前的时候,我会时常的想起当年那个工棚;每当我写完调试好一段计算机程序的时候,我会时常的想起当年的那把大锤;每当我进入酒店,坐到餐桌前的时候,我会时常的想起当年那块裂口的窝窝头;每当单位联欢的时我在舞台上演奏小提琴曲目,我会时常的想起当年那本启蒙的《笛子演奏法》;当我站在异国的土地上,眺望马六甲海峡的过船时,我会想起当年那间伴我读书黑屋子;当我出国考察用生硬的英语在与别人交流的时候,我会想起自学英语用坏的那个200元的收录机。在工作中,每当年轻的同事,为我纠正一个不准确的英语发音的时候,我都流露出感激眼神,因为我的英语完全是自学的,我羡慕现在的年轻人深厚的知识底蕴,同时我也为能与他们一块交流技术感到自豪。
我更会时常的回忆起我的十六岁,当年那把大锤,锻造了我坚强的性格;当年那个酷暑严寒,磨练了我的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品行;当年那个艰苦的环境,造就了我自强不息,不言放弃的精神;当年那繁重的体力劳动,让我的臂膀坚实有力,身体强健。我的十六岁经历,终生的受益的财富。我的十六岁,永远的花季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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