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寒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男人身边的边缘人。
　　　　　　　　　　　　　　　　　
　　相识是偶然的，可是爱上他，似乎是必然。
　　相识是缘于一次采访。原本水寒在休假，但这个采访很重要，主任临时把她这个专题部的“首席”记者调来，赋予重任。
　　初次见面，他让她感觉惊讶——这个本市成功的企业家、赫赫有名的李炯竟然如此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而且他在接受采访时不看任何资料，对公司的各种数据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稳重。睿智。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成功男人的魅力是显而易见的。
　　后来李炯说，水寒给她的第一印象同样深刻——在北方将黑未黑的夏日夜晚，她从车上下来，长的碎发与米色肥大的裤角一起在微风里飘摇。采访时她的语言精练犀利，问题又刁又狠。她是年轻的，但有着深刻的目光，象她的名字，清澈，但拒人千里。
　　这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子。虽然不很美丽，但让人不能忽视。
　　真正让他惊讶的是她制作出来的电视专题片。原以为这样年轻的女孩只会写肤浅的文字。但她竟象他一样了解这个企业在崛起中的沧桑过往并在其中注入激情。
　　所以在秘书转告李炯“水寒小姐不肯参加咱们的答谢宴，她说她不喜欢陌生人的聚会”时，他亲自打电话给她：“我以个人的名义邀请你，可以吗？”
　　那晚他们聊了很久，喝着果汁，在一种很放松的状态中。他讲他在大山里的童年趣事，他青年时期的莽撞与梦想。她静静聆听，偶尔会心地笑。许多故事发生在她来到这个世上之前。这个世界没有她的时候，他已经懵懵懂懂跌跌撞撞走了十年之久。
　　后来，他笑了，说：“这些阵年旧事你一定不喜欢听吧？我已经不会和年轻人打交道了。年轻对我来说已是很久远的事！”
　　水寒说：“是否年轻其实与年龄无关，重要的是心态。要想让你的企业保持活力，你应该保持一颗年轻的心！”
　　李炯说：“你的心智比你的年龄成熟。你有理智冷静的目光，直指人心。也许这同你的职业有关。”
　　水寒笑了，“这可不是个好恭维。您若想赞美一个女孩，最好赞美她的美丽，不要赞美她的智慧！不过对我不必如此。我只按自己的方式生活，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李炯不能不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她。
　　人是很怪的动物，只能与相似的人贴近心灵，而且能轻易地从人群中捕捉到他。就象孤独的兽，在广褒荒凉的旷野中，能轻易嗅出同类的气息。
　　他们的沟通是如此容易。有时需要语言，有时不需要。
　　那时水寒二十六岁。从小离家在外求学培养了她独立的性格。大学毕业后，她在远离家乡的这所城市的电视台工作，采访，写稿，旅行，充实自在地生活。她不缺少爱情，但没有一个男人能让她有把自己交出去的感觉。
　　李炯象微风中飘来的一粒种子，落在她的心底。同龄男人给她的感觉是孩子，而李炯成熟的目光总能穿越纷繁的物质表象，直达她的心底，让她放松，让她依赖。
　　“在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在无眠的午夜，想起张爱玲的这些文字，水寒忽然感觉忧伤。
　　是的，他们遇到了，可他是别人的丈夫。
　　　　　　　　　　　　　　　　　
　　一晚，又收到北京的同学发来的e_mail：“水寒，你究竟考虑好没有？这个位置真的很适合你！机不可失啊！那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牵挂与不舍？！”
　　是北京一家很有名的杂志社招聘编辑，同学力荐她去。她犹豫了很久。其实，有什么可犹豫呢？人往高处走。她于这里也不过是个过客。
　　终于拿了主意。走吧。人家的东西，何必恋恋不舍。
　　水寒没去面试。寄了几篇自己比较中意的稿子，那边很快敲订了让她去上班的日期。
　　她打电话约李炯出来见面。若不得不分离，就好好地说声再见吧。
　　　　　　　　　　　　　　　　　
　　是初秋。他们斜倚在郊外山坡的护栏上。脚下一望无际的草原，已开始失去夏日里的苍翠。鸟成群地飞过，风急剧而凛冽。
　　他望着她。她的长发与披肩在风里摇摆，象一只展翅的鸟。是的，她是一只鸟，正欲展翅高飞，抛下他在绝望里。他从没想过，在商场中壑战经年，原以为已刀枪不入的心，竟会在邂逅这个小女子后变得软弱与温情。爱却不能爱的感觉，让人如此憔悴与忧伤。
　　他第一次给她讲他的妻子、那个她无数次想象过的女人的故事。一个善良的农家女，在他最困顿的时候走进他的生活，在他外出打天下的时候用柔弱的肩膀担起家庭的重担，照顾他的父母，抚养一双儿女。勤劳，贤淑，无怨无悔。可是苦尽甘来时她的心脏病却与日俱重，荣华富贵对她已没有任何意义。
　　“她为我付出了一生的精华，现在她象一朵失去了水分的花朵，随时可能凋零。除了好好照顾她，我不知道怎样补偿她！可是我知道，无论我怎样，都不可能把她失去的找回来了！”
　　他用那样一种忧伤的眼光望着她：“水寒，你的出现对我曾是一个安慰！我们仿佛是按彼此的意愿设计的！可是命运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所以我们只能失之交臂。水寒，你飞吧！我们注定不是一片林中的鸟。”
　　她震惊在他伤痛的目光里。她从没想到他成功的背后有着这样的无奈。若他生活得很快乐，她会放心地走开；可是他的生活中有着如此多的缺憾！离开之心突然土崩瓦解。她轻轻抱住他，“让我留在你身边吧！我不管命运是怎样安排我们的，我只想让生命里少一些缺憾！”
　　他迟疑而颤栗地拥住这个年轻的女子。他向往她，但她不属于他，他却又揽她在怀。他不知该喜该忧。
　　　　　　　　　　　　　　　　　
　　爱是如此强大与神奇的力量，让人充满喜悦与激情。被繁忙的工作弄得疲惫不堪时，只要见到她清朗的笑容，拥抱她年轻温软的身体，他就又可以精神抖擞地投入商战中；出差在外时他会打电话来，“说几句话吧，让我听听你的声音！”有时他驱车带她去郊外，肩靠肩坐着静静聆听风声。他说：“你就象传说中的地母，让男人恢复勇气和力量！”她轻轻的笑。是的，这是她所愿的。她愿自己是一条溪流，静静流过所爱男人的身边，滋润他的心田，却不给他负担。
　　很多时候，在午夜里停下忙碌的笔，望着夜色里的繁华都市，水寒会想起同学知道事情的原委后骂她“你疯了！”想李炯正守在妻子身边，以一个丈夫所能有的柔情待她。心是涩的，但她不后悔——独自开谢、寂寞芳华的一生里，她愿意在一次盛宴里拼却一醉，醉卧红尘！
　　让爱做主吧！
　　　　　　　　　　　　　　　　　
　　水寒的生日在圣诞节。这天这个城市落了冬季里的第一场雪。他们推掉一切事务，认真地过生日。生日蛋糕、鲜花、红酒，音乐。恋爱中的女人是如此美丽，何况是这样一个知性的女子。有好几次他望着她发呆，恍若回到十年前，他还年轻，有资格憧憬与心爱的人地老天荒。
　　很晚，李炯万般不舍地告别时，微醺的水寒忽然用乞求的目光望住他，“留下来吧！知道吗，最难耐的是繁华过后的苍凉。我……其实很寂寞。”
　　李炯第一次看到水寒这样的目光。他虽然担心妻子的病情从不在外留宿，但水寒的目光一下子击溃了他。他第一次意识到他只在需要她的时候前来，却从未想过她的感受。
　　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嘱咐她按时服药，一个人在家要当心些。然后关掉手机，他笑着拍拍她的脸颊，“好吧，当我是圣诞老人送给你的礼物！”
　　“如果圣诞老人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我要告诉他——我只希望永远拥有这件礼物！”她说。
　　水寒第一次在午夜醒来的时候没有感觉孤寂。他温暖的身体，她伸手可触。
　　　　　　　　　　　　　　　　　
　　再见到李炯是在许久以后。已是隆冬，大雪覆盖了原野。他憔悴不堪。
　　“她走了。”他的声音空洞而沙哑。“就在圣诞节那晚，她的心脏病突然发作。第二天早晨钟点工发现的。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家里的电话听筒垂挂在床边，当时她一定挣扎着打了我的手机……”
　　水寒只觉得自己的心象天气一样寒冷和空虚。
　　“生活是公平的，它会给犯错者以惩罚，而且惩罚的手段如此严厉。我的余生里，再没有资格享受欢乐了。我只祈求我对你的伤害不足以影响你对生活的信心！水寒，去寻找你的新生活吧！忘记我。忘记过去。忘记我们的爱，曾是一场罪过！”
　　水寒的心抖得象冬季原野里的枯枝。
　　辽阔的雪野。鸽灰色的天空。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绝望对视的眼睛。
　　唤醒一场沉醉的方式，如此残酷。
　　风呜咽而过。
　　　　　　　　　　　　　　　　　
　　不断前行的列车里，水寒裹紧大衣，依然感觉不到温暖。列车的音箱里正飘着莫文尉的歌，“你还记得吗，记忆的炎夏，散落在风中的已蒸发，喧哗的都已沙哑。没结果的花，未完成的牵挂，我们学会许多说法来掩饰不碰的伤疤。有些幸福，不是我的……我终于没选择的分岔最后又有谁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