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不仅是一张书签

文：白马非马

下班回到家，发现儿子正在翻动我的藏书。正要呵斥，那小子嬉皮笑脸地拿着一张什么纸朝我跑过来，边跑边问：“老爸，您怎么拿罐头标签当书签？我看到您在不少书签上的题诗，这个上面也有题诗呢。”

他这一问，不用接过他递来的“书签”，我的思绪已经被拉到了二十多年前。。。。。。

那还是我大学二年级开学后的事情，返校前我就开始发烧，到了学校仍高烧不止，同学们把我送到学校医院，一位慈眉善目的陈姓女医生帮我做了多项检查，没发现原因，便很负责地留我住院了。这一住竟长达两周，因为陈医生无法对我的病真正确诊，说是不排除伤寒可能。直到后来我怕课程耽误太多无法跟上，强烈要求并承诺每周去查一次的前提下，她才最终放我出院（我的全部花费是5分钱挂号费）。住院期间，很多同学前来探视，那个时候不时兴送鲜花，大多是吃的，也有同学怕我拉下功课，送来他的笔记本供我参考。说真的，现在让我回忆都谁去看我帮我，真的是难为我了，但是，来自苏北的C同学却是我无法忘怀的。在我们班级（我们半军管，实际叫区队），他的家庭条件是相当差的，但C很有一点傲骨，我当年曾经说过，或许是因为自小喜欢绘画，一向崇拜悲鸿的缘故，从小受到过“人不可以有傲气，但不可以无傲骨”之类名言的熏陶。总之，C虽然过得节俭超逾常人，却从没有像别人一样几次三番申请困难补助，而且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身材颀长、面容清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他那书生样子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同时，C慷慨地送给我的糖水山楂罐头，也就同样地一直在我的记忆深处有着无法磨灭的印记。

记得当时，接过C的罐头，我是最感动的，因为虽然同处一室长达一年了，因为性格迥异（C内敛，我外露），我们几乎没有过长谈。而且，我深知道，一瓶罐头在我不是很昂贵，却可能等于C一周的伙食开支！我看到C真诚的眼神，知道他不是一时好面子，而是真的出于对同学的关爱才慷慨破钞的，我知道，我只能领受。

上次同学聚会，我又见到C的时候，他是我们这些人里发展最好的一个，已经身为南方某大型国企集团总裁了，却依然消瘦而内敛，甚至看起来更加书生了，这是后话。

儿子大声地把我题在那罐头标签后面的诗朗读了出来：物外真游度此生，平芜万里草青青。偶然一缕尘思动，睹此犹伤故旧情。儿子欢呼道：“老爸，您还满厉害呢，这古诗听起来挺带劲的，给我解释一下啊，不太明白！”听到儿子的赞美，我不像每次那样洋洋自得（因为我知道，随着孩子的长大，我将要面对的是他的挑战而不是赞美），而是又自然而然地被那诗句拉到十几年前。那是我工作最不顺心的时候，也是我人生最晦暗的年代，直到后来在家醉酒，被母亲一动不动守了一夜才感觉到自己的惭愧，又重新挺起腰杆做人（参看《回忆我的母亲》）。其中有一段处于一种接近流放的日子，不知怎么就迷上了老庄哲学，当然，绝对谈不到研究，事实也是，到今天我也无法真的领悟老庄的精髓所在，至多知道一点皮毛。而当初则更仅仅是着迷到有些走火入魔的境地而已。忽然一天，闲翻杂书，碰巧看到了被我当时在校医院珍藏在书页中的C送的糖水山楂罐头的标签，仿佛一池死水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一下泛起了波澜。记得当时，仔细端详着那“书签”，眼泪一下漫出了我的眼眶，直到泣不成声。当我终于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得以稳定以后，便提笔写下了那二十八个字。

今天，我伸手从儿子手里接过那“书签”，手在轻微的抖动。我想，也许C都不记得了，毕竟时过境迁，我却依然如此容易激动，这也许并不是不成熟的表现吧？我对儿子说：“这不是普通的书签，这曾经是一颗真诚友爱、纤尘不染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