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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姨
当二姨穿着大红绣花鞋的脚一踏下那顶八抬大轿,走进她那热闹非凡满城传颂的盛大婚礼,走近那个未曾谋面的青年身边时,就走上了一条与她十八年来的生活南辕北辙的人生道路。 二姨的父亲是小城有名的人物,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上,半条街的店铺、当铺、镖局都是他开的。有钱有势,且家道兴旺,在生了四个儿子后喜得千金,二姨又出落得貌美如花,心灵手巧,虽未念书,却通情达理,温婉端庄,父兄对她的珍爱自不用说,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烫波浪头,穿高跟鞋,高兴了做做女红,十七八岁还有专人服侍。二姨的婚事当然得门当户对,婆家也是当地数得着的大地主,骡马成群,良田千顷。其旧居解放后被当地政府辟为旅游景点,十多年前我到那座城市出差,接待方尽地主之谊,专门带去参观。 二姨嫁过去不久,实行公私合营,资产田地收归国有,二姨夫随着工厂被收并,成了国营工厂的一名普通职工。后来,二姨随丈夫随厂迁到省城,没几年,又作为首批创建分厂的工作人员来到临沂,从此就一直生活在这里。 六十年代初,国家物资非常匮乏,响应国家工人家属也“不吃闲饭”的号召,二姨领着三个年幼的儿子,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孕,随着城市居民下放农村的人流,来到了一个人生地疏卷在沂蒙山折皱里的小山村。 农村生活是陌生而艰苦的。大队安排暂住牛棚。就是三面矮墙上搭几根木棒,上面盖些柴草给牛避风雨的简易棚子。现在虽然清理出来,地上散发出的尿粪味和牲畜体味,仍重的呛人。屋角堆着衣物被褥,锅碗盘盆,还有一堆麦草,那是睡觉的铺。几个月后,二姨的女儿就出生在这里。孩子们看看周围,看看她,不知身在何处。环顾一家人将在此安身立户的“家”,二姨心里一片茫然,不知日子如何继续。 开始是艰难的,乡邻们这家送点菜,那家送担柴,那种环境里,这些东西有钱也没处买。二姨学做各样农活,学过农村人的日子。外面随生产队出工,家里养鸡喂猪,放下锄头拿起扫帚,收拾着自己的生活。 做饭难,三块石头架起口小铁锅,烧的是野草或庄稼杆, 碰上阴雨天,柴草潮乎乎的烧不着,总是被锅底窜出的浓烟薰得泪流满面。特别是摊煎饼,煎饼是农家的主要干粮,摊好一叠煎饼,可以吃十天半月。一个人边烧火边摊煎饼,在农村也是好活计的妇女干的。看着一盘鏊子,一盆面糊,一边往鏊子下续柴,使鏊子保持一定温度,一边双手推一面团在鏊子上滚动,滚快了煎饼太溥连不成个,滚慢了又太厚,成了面饼,鏊子太热太凉都挂不住面,滚着滚着手就被热面团烫得生疼,一不小心手就碰到鏊子上,烫起泡,甚至烫破皮。初学的二姨手忙脚乱,顾了摊顾不了火,顾了火顾不了摊,鏊子热凉不均,摊的煎饼破烂不堪。 吃水难,那时农村家家都备一口缸,一根扁担两只水桶,到村头井里担水。看别人担水非常轻松,甚至有一种劳动的美感,对二姨却是最难的事,站在一米见方的井口,低头看看深深地水面,不免眼晕,更别说冬天井台上结满了厚厚的冰,站在上面心惊胆颤,一脚踩滑就有掉下井的危险。好心的村人看着二姨去担水,都主动帮着给打上来,并教她怎样打水,把长长的井绳拴住水桶,放到井里,听水桶落到水面,手左右摆动井绳,然后猛的一倒,水桶里便灌满了水,双手轮翻倒换着提上来。担着水走路极不方便,一不小心,前头桶碰了地,由于惯性,后边桶也碰到地上,担到家一担水只剩两半桶。后来二姨终于能象别人那样轻松的担水了,只是只有那口井知道,二姨有多少只桶沉在了里面,有多少泪滴在了里面。 麦收时节,天特别热,农人都凌晨三、四点钟就下地,一是抢时间,二是图凉快。二姨也早早来到麦田。过膝高的麦子,一二寸长的麦芒根根炸开,人一弯腰正好戳在脸上,并且麦子全身表面都长有一种类似于刺的毛毛,碰到胳膊上,手上,脖子上,有时都划出血痕,加上汗水淋漓,又疼又痒。二姨一手揽麦一手挥镰,揽多了割不透,揽少了又费事,割着割着,镰刀钝了,二姨不知道新买的镰刀也得开刃,否则不锋利,刀钝只得多用力,几次差点砍在脚腕上,镰刀片也掉下来,装上用不一会儿,又掉了,反反复复,弄得二姨手忙脚乱,腰酸背痛,手上磨起了血泡,直起腰看看身后的麦捆,大小不一东倒西歪,麦茬参差不齐,别人家都大车小车往麦场上运了,她才割了一小片。 二姨不怕,凭自己的聪明勤劳,没用多久就把这些一回生二回熟触类旁通的事干得像模像样了,日子慢慢理顺,不过其中也遇到了一些小尴尬。 早早晚晚,田里路上,二姨不时会发现个别男人在不远处晃悠,或没话找话故意搭讪,有时正走着,冷不丁从路边玉米地过来个人,要帮她挑担子。二姨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个城里来的女人有些神秘,更何况丈夫不在身边,二姨装呆,实在避不开的,或用话讥讽,或高高尊敬,越抬举他们越不好自轻,言语中也领教了二姨的凛然。 二姨面对生活中的麻烦和困难坦坦然然从不抱怨,做人又热情大方,谁家有事周转不开,只要开口,二姨总是慷慨相助;姑娘小伙结婚,都以有二姨给做的针线为荣,惭惭地,赢得了乡邻的认可和尊重。 几年后,二姨在村头盖起了自己的房子。在农村,盖房,红白事,最能体现一个家庭在村中的人缘和地位。一般都是本家族一起上。二姨外来户,独门,但盖房时,乡邻都主动去帮工,帮着规划,购材料,安排事,二姨拿最好的烟酒饭菜招待,虽然乡邻不会讲究吃喝,二姨觉得只是借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小院里,田野上,晨曦中,夕阳下,到处都晃动着二姨的身影,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二姨己成了村里普通一员,成了村里一户人家,还建起了两座房屋,娶了两房儿媳。二姨也从一个年轻俏丽风姿绰约的少妇,变成了一个沧桑成熟朴实勤劳的中年妇女。衣着打扮已完全是农妇模样,但骨子中依然透着一种大家闺秀的气质,家无论多么简陋,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言谈举止,端庄平和,处事待人,淡定大度。 八十年代初,二姨回到了她久别的城市,可城市对她的态度却不甚热情。一起回城的女儿二十多岁了,因户口在农村迟迟不能就业,个人问题也就悬而未决。老实本分的姨夫一辈子上班之外就是坐在家里看一壶茶,还不在客厅里,要坐在卧室的沙发上,高度近视的眼睛茫然的看着他心里的某个地方,家里大事小情从不过问。二姨只好一次次找有关部门,托情送礼,受尽冷遇屈辱,直到女儿近三十岁才安排了工作。 现在已是耄耋之年的二姨,依然思维敏捷,皮肤白皙,提着篮子上街买菜,端上脸盆去浴池洗澡,清清爽爽。我不知道,在那些无眠的夜晚,在那些雨打芭蕉的时候,二姨是否会打开她早年的相册,重温她走过的路程,感慨命运的安排。也许那些都已恍惚,已像烟雾般飘荡在她记忆的远方,只留下明亮而清晰的现在,幸福而安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