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民如斯，伟人若何？ ——《九贴驼爷》之二 很久没有回到我的故乡去看看了，心中总有一股翻腾如鹿踹般的砸撞，有种胸壁欲破的感受。这都是因为我的故乡有着许多令我放不下的牵挂和忘不了的经历。 七六年我就高中毕业了，其实这个高中毕业是国家不承认的学历，说是因为某种原因，这一点我是可以理解的，我理解国家的那段经历，理解那段经历中无权说话而后来在春风化雨时又能说了算的人们的心情和作为的，这一切，全如我知道我自己在那个高中两年中到底学到了什么一样。但我感谢那个年代，是那个年代安排了我一个无法忘记的历程，是那个年代，使我有了一个高中毕业后回到我全家下放时所在的那个农村的机会，在这个机会中，使我有了长时间同驼爷接触、并认识驼爷的机会。 在今天上班的路上，我遇到了从我故乡来的一位儿时朋友，他告诉我说驼爷过世了，走得很安详。 人总是要走的，但驼爷的走，还是令我站着好几分钟说不出话来。 七八年底，我将要离开故乡去当兵的前两天，我向驼爷去辞行，他说：这次你离开家后就不可能再回到农村来了，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不会太多，我想请你吃顿饭，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叙叙，你会不会给我这个面子？驼爷是个精明而又有点愚的实在人，明明是他给我面子请我吃饭，却说成让我给他面子。他没有什么要求我的，更没有什么地方欠我的，而我欠驼爷的实在是太多，也可以这么说，没有驼爷，就没有我的今天。说实话，真的好想同驼爷吃顿饭，真的有好多话要说，可我不敢吃他的客请，因为我当兵是偷偷地当的，我老爸不同意我当兵去，他的理由是我大哥已经返城工作了，我二哥七三年就去当兵了，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再有当兵的机会就当让给别人，好事不可以让一家子全占了。我敢肯定，如果我老爸知道我去当兵，不来个“临门一脚”将我踢回农田里去才怪。两年前他就做过这样的事的，当时我已是民兵营长，征兵时我参加了体检，身体是“合潜”呢，带兵的连长也要我，人武部长也乐意成全我，就在人武部长将这事告诉我老爸时，让我老爸给硬性卡下了。驼爷很通情达理，知道我的处境，我没有答应他的客请，他没有不开心，说了几分钟话后就送我出门，待我走出他家门十多步后，他又叫转我，关照了一句：记着给我写信。然后就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走出他的视线。 我同驼爷非亲非故，但我同驼爷的的感情却不同于一般的深。 我高中毕业时，尚是个未成年人。那时的生产队搞编组作业，各组都要争红旗的，因为那红旗是一种对毛主席忠、对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大小的标杆。队长看我个子小，力气不是很大，说我干不了农业组的活，让我去找副业队长安排，这可是我不愿接受的事情，因为副业队全是老弱病残加小姑娘的地方。我同队长理论了一番后，队长妥协了，但他要我找农业组的各组长去，如果他们愿意收，队长就同意。可在“晚汇报”结束后的组长会上，竟没有一个农业组长开口说要我。我当时可真的有点愤恨这帮人，现在想来根本不怪他们这些组长，我一个未成年人，个子小小的，又刚出书房门，力气不可能有多大，大家要争红旗，人人都应当是个顶个的汉子，谁愿意收下我这个拖后腿的人呢？况且我是个出了名的捣蛋鬼，乡亲们都记得我在小学四年级暑假前的那件事，因为教我的女老师到我家告我组织同学打群架，我便偷偷地将“洋辣子”（一种毒毛虫）的毒毛乱涂在了老师晒在屋外的裤衩档部，害得老师哭了两三天。如今没有人敢要我，这也算是一种报应吧。我在一种绝望中攀爬挣扎着，在我无奈地低下头时，坐在门槛上抽烟的驼爷开口了：我相信小雪是个人材，就跟我吧。我不说，各位也能体味我当时的心境情绪。就这样，我加入了驼爷这个组，当时的那份感激，现在都无法言表。 跟着驼爷，我学会了用牛犁田。 跟着驼爷，我学会了闹场、扬谷。 跟着驼爷，我学会了驾船、罱泥。 跟着驼爷，我学会了观云测天。 跟着驼爷，我学会了播种、育苗、理水。 跟着驼爷，我学会了踩锣鼓车（一种敲打着锣鼓，唱着即兴而又有规矩的歌曲车水，很令人兴奋的一种农活。这种用来车水的水车，现今基本上见不到了，几年前，我还是在农家乐园和电影里见到过它，如今灌溉都用水泵了，偏远不发达的农村是否尚有这种农具我不得而知）。 …… 后来我当了电工、农技员什么的，驼爷仍旧是我的老师和忘年朋友。 驼爷同我交往很深，他同我几乎是无话不谈。我知道那时驼爷的许多过去和现在。我知道驼爷因为只生了三个女儿而没有生儿子内心中的那种莫名的酸楚；知道他在“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阳光口号声中，时常偷偷诵起“阿弥陀佛”；我知道他对毛主席很忠，他曾将毛主席像章穿在自己的乳房上，他也曾偷偷对我说蒋介石也算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我知道他曾逼着他的老婆将在田埂上一颗颗拣起的约半斤的落地黄豆送到生产队的仓库去；还知道他偷偷将自己家中的老母鸡孵领的小鸡，以三毛五一只的价位卖给别人…… 我在部队的十大几年中，给驼爷只写过数得过来的几封信，但每次从部回来探亲，我都会去驼爷家坐坐，说着那些说不完的话题。打仗回来后，我照例去驼爷家小坐，他问我打仗时有没有真的杀过人，我告诉他这是一定的，他便沉默起来，许久他才说话，他说：为了国家，你是应该将忠字放在第一位的……以后你多做善事吧。 从部队转业后，我也时常抽空去我的故乡走走，看看我的朋友和乡亲们，看看我曾纳凉的自家竹园和那几颗桃树，当然也一定会去看望驼爷，只是相遇很少。直到我写了《九贴驼爷》，并在网上发出了第一帖后，我去征求他对其余八帖的看法时，我们俩才又有了一次长谈的机会。他听我读完《九贴驼爷》后笑着对我说：写得不错，基本上是个真实的我。他又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第一帖发了就发了，余下的几帖，能不能等我死了后再发？我明白，这是他不希望将有些事让别人知道，我尊重他的意见，没有提出解释，答应他以后再说。如今驼爷走了，我仍旧不会发我当时写好的其余八帖，因为我不能让驼爷心不安。但可能我还会再写驼爷，因为他使我忘不了。 知道驼爷走得很安详，我心中稍了些许安慰。 驼爷曾说过：世上没有什么三生轮回，好好在今生做人，做得无愧就好。驼爷曾说过：世上无争就没有进步发展，但做人如果总是较真，就不配做人，做了，也做不好。驼爷还说过：昨个儿（昨天）是历史，没事时翻出来看看是有必要的，只是不能掉进昨个儿的日子里出不来，那样会淹死自己；明个儿（明天）其实很遥远，想得太多，就会在梦中死去；今个儿（今天）是最值钱的东西，如果不能让自己好好活在今个儿，一定会死不瞑目，留下凶相吓人，那将是一宗罪过。 驼爷是“小人物”，小得十分的平凡，但却又是有血有肉的鲜活，其型影令人无法抹去。 驼爷走得很安详，他一定是对得起他的所有的今个儿了。 平民如斯，伟人若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