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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味人生卷:
——戏饭 浙江/叶依青 月儿慢慢的爬上了天空,在金秋的微风中,银光洒满了大地。秋夜的大地是寂静的,静的透出一丝微微的寒。这一点柳树是有感觉的,季节的转换,让垂柳变成了枯柳,可这并不影响它还活着,尽管这也像是风带给它的,轻轻的颤栗,多的是一种活着的感觉,少的是曾经拂水飞燕的那种活力。它身旁的水好像没变,一褶一褶的波漾着,水行无形,也许,这是人世间唯一不受季节左右的生命,活着或是死去,永远不会让你看到。 夜的乡村,没有都市的喧嚣,加上时近晚秋,平日葱茏的田野也是空旷一片,让人无端的想起,瀚海的那份死亡的气息。可乡村是有生命的,无论季节,这不,顺风而来的是无形的却是馥郁的芬芳,桔子花开的日子早已远去,可树梢头村民特意留的自家吃的桔儿还稀稀落落的挂在枝头。枝头熟的桔儿,有着特殊的芳香,比桔子花的味儿更正,因为它还带着缕甜丝丝的味道。 红通通的桔子是枝头的灯笼,醒目而招摇,而梨呢,一如他丑陋的躯干,总是显得低调,如果你走近去,你又会觉得,这不是桔子的季节,因为梨才是此季的主角,那并不茂盛的枝叶下,沉甸甸的梨,如葡萄般的结成了串儿。它也透着清香,与桔树不同的清香,它的香清而正,直入心脾,让人神清气爽。这就是孙家坡的夜晚,江南一个平常不过的小村庄的夜晚。。。。。。 第一次去孙家坡村,是1993年老何叫我去的,老何是师傅模具厂里的铣工师傅,四十四岁,可看上去却是五十开外,他有着方正的棱角分明的脸,高高的身材,如果不是脸上满是刀刻爷凿般的皱纹,应该说是美男子一个。他常穿的是一件洗的发白的中山装,一如他沧桑的脸,也写着时代的痕迹。他的中山装口袋里还会插两只笔,他不是干部,他插的笔也不是装装样子,铅笔是用来在图纸上标注加工点的(因为怕弄花模具图,一般都是在加工的部位上轻轻的点上一点)。而碳素笔呢,是记着我们这些设计师们的话语的。说起这点,我们都有些讨厌,因为他总要对我们的加工要求认真的做下记录并要我们签字画押,尽管我们嫌烦琐,可他却是乐此不疲。他有他的道理,就如他说的,我可以按你们的要求完成,如果达不到你们的要求,我负责,如果是你们的设计有错误,我也不管。尽管我们都很少出错,但有时候确实也会发生一些问题,所以,他就会拿出那些签字的加工要求,呵呵一笑,以示自已没有责任。 无可否认,老何的铣工技术是无可挑剔的,他不是正规的院校出身,而是半路出家学的师,尽管他只学了四年,但论技术,在黄岩这座模具城里,他也是出类拨萃的,所以,他的工资在厂里是最高的——50元一天。师傅对于老何很尊重,而他的得意门生我却不甚喜欢他,虽说我也是半路出家,但自凭天资聪明,加上拥有全厂最高的职称——助理工程师(这是我花两年时间读夜校读来的,尽管全市同期只有三人达到了这个职称),还有的就是,我的二十多个师兄弟都是我带的,所以,那个时候,我有点狂妄,甚至说是有点霸道。在厂里,一般的师傅都不敢拂我的意,可是这个老何,就连优先加工我的加工件都不肯,着实让我上火,所以我也很少给他好脸色看,有几次闹起来,还是师傅来糊的稀泥。而他呢,还是一如既往,按先来后到加工着我们的加工件。 如果就这样下去,我想我是不会答应老何的邀请的,道不可不相为谋吗,连师娘的脸面我都敢不给,我还会在乎一个铣工师傅?可是在老何邀请我之前半个多月, 我已经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那是一个暴雨的晚上,我正在熟睡,老何湿淋淋的站在了我的面前。为了下午发生的一件事,即我叫他加工的模具浇口沟,我的设计是蜈蚣形的,即一道长道流槽再左右平行成树枝状平衡导流,而老何却说这种设计不合理,为此,下午整整吵了一个多小时,因师傅不在,他无人相助,但他还是坚持,就是不按我的设计加工。而此刻,站在我面前的是湿淋淋的,冻的脸色发白的他。“依青,我能与你再商量一下吗?”,他几乎是在颤抖着说的。那一刻,我的火气彻底的消了,因为我知道,他是对的,这是我冷静下来思考的结果。当我将重新设计的梅花状浇口设计递给他时,他灰暗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对、对,依青,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你也想到了呀”。他很激动,一种被证明的激动。望着他,我的眼睛湿了,不是因为他纠正了我的错,而是因为他从家里来到厂里,需要他骑三十多公里的单车呀。。。。。。 “走,依青,带上你的师兄弟们,晚上到我家吃戏饭去”。老何邀请我们的时候,整个脸都是舒展的,那皱纹也显得特别的柔和。“戏饭”。虽是浙东同乡同土人,但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是的,吃戏饭呀,晚上我要办十几桌呢”。老何的语气里透着难以掩饰的自豪。“什么是戏饭呀”。我还是不懂,但在师兄弟的笑声中,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因为我的师兄弟相当一部份都是孙家坡村周边村子的人,我相信他们是知道的,既然他们不说,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尽管我不知道戏饭是怎么回事,但从师傅难得的提前下班来看,应该也是件不小的事儿。那天我们五点钟左右就下班了,二十多个师兄弟与师傅等骑着单车,沿着澄江两岸茂盛的桔子林间的小路,晃晃悠悠的骑了二个小时左右才来到了孙家坡村。一进入村口的小石桥,就感受到了一般村庄的不同感受,因为整个的村庄都在沸腾,到处都是喧嚣,因为很多人家好像都在做喜事,屋里屋外,到处都是盛宴。 老何早早的就等候在门口了,一见我们大队来到,就如风一般的刮了过来,他今天很精神,还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西服,平时抽的“昆湖”也不见了,一甩手,就是当时浙江最流行的“红塔山”。我讨厌寒暄,所以在师傅他们还嘀咕时,我与师兄弟走进了屋里,这是间三层的小洋房,占地一百多个平方,直通通的,感觉很宽敞。只是屋里已摆上了十余张大圆桌,所以又有些拥挤。看样子,老何是等着我们才开席的,因为桌子上还摆着许多果子,花生、烟之类的。我们抓了一点自已爱吃的,为了躲开屋子里候吃的主儿,我们又溜到了后院,后院里,有一台七成新的铣床,还有一些未完成的加工件,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老何在家里也是替人加工的,赚些加工费。 宴席确实很丰盛,连甲鱼、蛇羹都上了,看样子一桌没有五六百是下不来的,确实很难想像,老何会是这样的大方,要知道,从他家里到城区的厂里,坐公交车也只不过是2元钱而已,可他为了省钱,无论刮风下雨,都骑着他的那辆加重的“飞鸽牌”单车,而且总是第一个到厂里。七点半上班,天还只是蒙蒙亮,那么他呢,可以说是披星戴月了吧。 那晚无论如何你是看不出老何是这样的一个人的,他那晚可以说是用大方的奢侈来形容,成箱的白酒、成箱的白酒,还有数十坛浙东人最爱喝的黄酒,烟是“红塔山”、“三五”。他拚命的劝酒,拼命的递烟,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照顾不周似的,热情的让人不敢相信。要知道,吃“戏饭”是不挂礼的,也就是说,老何晚上只有付出没有收入的。。。。。。 村公所的园场,早早的搭起了戏台,村公所是个好地方,数千平米的园场,正前是村公所四层的楼房,戏台就在村公所的正门口,数十平方的高台。园场的后面,是一口大池塘,清清的绿水,加上几棵岸边的垂柳,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当我们吃完饭来到园场时,戏已开演,园场里是满满的人头,长凳短凳上,有坐着的有站着的,就连园场边上的几棵大树,也被调皮的小孩占满。台上在依依丫丫的唱,台下是喧闹的说话声,笑声还有喝彩声,虽说十月的秋夜有些寒意,但身处其中,你根本就感觉不到风的凉,更多的是被这份热闹所吸引。 年青的我们是听不习惯越剧的,那软软的吴侬软语那比得上年青人的劲歌狂舞,何况还要听上几个小时的,不闷死才怪呢。“戏饭”,看戏吃饭,直到此时,我才明白了戏饭的意思。既来之则安之,所以我们二十多个师兄弟就找了园场边的小卖部,弄了几张桌子几条长凳,再弄些小吃饮料啥的,作一本正经状,看一眼戏台,说一些闲话,倒也不觉有啥不好过的。加之,小卖部接了我们这些个大生意,店老板也过来跟我闲聊,并且还额外的送了些炒豆、瓜子等的,以作同乐的补偿。 我们在园场里悠闲,可急坏了找不着我们的老何,也就半个来小时吧,老何终于火急火燎的找到了我们,也不等我们说话,他拉起我们就走。“老张,他们的账明天我来付”。老何边走边跟店老板说道。“唉唉唉,我说你们呀,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呀,可把我们吓坏了”,老何像责怪孩子般的责怪着我们,让我一头雾水的不明所以。 直到老何拉着我们来到了村里的祠堂,我们才明白了老何为什么来找我们。原来,园场里的戏是村里出钱的,属于公戏。而祠堂里的戏呢,则是老何个人出资的,2000元一夜,虽也对公众开放,但毕竟是以私人名义包的戏,所以也享有特权。比如祠堂是一楼一底的四合院式结构,我们的位置就在楼上的正前方,二楼向外的一面有窗,向戏台的一面则只有栅栏而没有门窗,所以就算是摆了六七张桌子也可以一目了然的看到戏台上的表演,可谓是角度这边最佳。 师傅与师娘正在看的津津有味,这些戏对于他们这个年纪是相当合适的,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溜的,想不到还是让老何抓了回来。不过,老何好像也早替我们安排好了,几张空桌子上,早已备好了扑克、麻将。旁边还准备好了零食与饮料,老何可谓是面面俱到呀。这下我们可拥有了自已的舞台,那一晚,我们对于戏台演的是什么倒是一无所知,但畅快的打了一晚上的麻将倒是真的爽。以至于师傅问我们昨晚的“杨家将”演的如何?我们都面面相觑,无法言语。 老何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老何,洗的发白的中山装、满脸的皱纹、还有沧桑的眼睛、老旧的“飞鸽牌”单车。骑行在澄江岸边的桔园小道上。其时,天还只朦朦亮,有些寒意的露水,沾湿了他的头发、衣裳。。。。。。 “玩要玩的开心,做要做的认真”。想起老何说的话,我的腿仿佛也有劲了许多,三十多公里的路,在前方变的并不遥远。 谨以此文献给勤劳能干的浙东人,浙东之所以富裕,并不是因为浙东物产丰富,而是因为浙东人的勤劳能吃苦。就如老何,我估计他每天工作的时间不会少于十六个小时(8小时的上班时间、4小时的来回程,还有自家帮别人加工的时间)。“玩要玩的开心、做(工作)要做的认真”,是浙东人的口头禅。浙东人好面子,有些时候也会花冤枉钱(比如戏饭),但我想,这份好面子也有着深层的社会内涵,浙东人好面子没错,但也正因为好面子才让自已努力的工作,正是这种看似似是而非的逻辑,创造了浙东的经济奇迹。对此,我有着深深的领悟,现在,也得到了大多数国人的认同,在遥远的南疆边隆小城瑞丽,他们一说起浙江人,都会异口同声的说:浙江人,真不容易,太能吃苦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