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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又是一年春风起了
（一） 父亲离开我们快要有两年了。这两年中，我特别害怕孤独，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总想为父亲写下点什么，但是，父亲的一切像泉涌般出现，让我不知从何说起。父亲为我们的家撑起了一片天空，这也是在他走后我深深体会到的。 父亲是让我们整个家族都值得骄傲的人。父母亲的故乡，在四川一个边远的小镇，在小凉山的腹地，过去交通非常闭塞。故乡有茂密的森林，一条清清的小河穿城而过，但是由于水流湍急，与外界的交通主要是靠翻越高山的小路，从县城走出到达可乘车乘船的地方，需要徒步走三天两夜。父亲出生后不久，祖父就因病离开了尘世，父亲家因此而家道中落。祖母艰难地维持着生活，抚养父亲三姐弟。父亲从小在祖母和几个姐姐的呵护下长大，聪明好学，特别的孝顺，家庭对父亲寄予了厚望。父亲的中学时代是在县城唯一的一所中学完成的。在刚解放那年，父亲以全县第一名，考取了西南工专。父亲和几个同学一起，背上行李，带上干粮，步行了三天三夜，终于走出了大山深处的故乡，乘船到了重庆。 学习是艰苦的，父亲在西南工专学习了一年后，有了一次报考大学的机会。父亲积极准备参加了考试，考完后已经到了放暑假的时间，父亲收拾好行李就乘船回家。在船上，父亲无意间看到了一张报纸，报纸的第一版上赫然地登着全省考取清华大学的学生名单，在名单旁还登出了学生的照片。父亲的名字和照片也在上面，父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全省就只考取了十多名学生。父亲马上将别人的报纸要了过来，兴奋地捧着读了一遍又一遍。父亲等船一靠岸就下了船，重新返回了重庆，凭着那张报纸，找到了当时的学生工作联谊会，咨询了相关的入学的事宜。当父亲再次从家乡走出来，乘上远行的江轮的时候，我想象父亲一定是踌躇满志，眼睛里充满了坚定的神情。父亲是怀着一腔报效祖国的热情，走出了大山，走进了清华的校园。 父亲的家庭经济非常的困难，祖母几乎没有什么经济来源，靠帮别人洗缝衣服艰难度日。父亲在学校尽管申请到了全额助学金，但是除了吃饭几乎再没有钱来添置生活的必需品。北京的冬天非常寒冷、滴水成冰。父亲生在南方，薄薄的棉袄怎能抵挡肆掠的寒风。冬天，父亲只能通过不停的跳跃、奔跑获得暂时的温暖。父亲由于营养不良，经常昏倒，还得了严重的肺结核。在很多年后，父亲的身体才在南方温暖的气候中，渐渐好了起来。 生活的艰难，并未磨灭父亲那颗对生活的热爱的心。在清华的校园里，父亲勤奋地学习，积极参加学校的各种活动，和同学热烈地讨论着怎样为祖国的建设作出自己最大的贡献。父亲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他热情地为同学们服务，积极组织各种生动活泼的学生活动，为将来的工作积极准备着，培养着自己的能力。每当我想到这些，我似乎看到了父亲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影，看见了那个时代热血沸腾的青年学子，在新中国的阳光下无私忘我的努力学习的场景。父亲常对我们说，没有新中国就没有他们这些知识分子的今天，因为没有祖国的培养，他不可能成为大学生，不可能完成学业，不可能成就他的事业。我们过去对父亲的这片忠心不可理解，如今回想起来，无不感慨万分。 父亲对工作的热忱，不仅仅是他对国家发自内心的热爱，更是他一生人对一切负责的个性的体现。这在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不可理解的。父亲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了西安一个大型机械厂，这个厂当时刚刚开始建设，条件非常艰苦。远离城市，生活需要自己维持。国家的建设资金非常有限，对许多新的、关乎国家建设发展事业的项目，也不可能给予更多的支持，许多的困难需要单位自己解决。父亲他们在参加工厂建设的同时，还要承担开荒种田，自筹粮食的任务。父亲和许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一样，任劳任怨勤奋工作，工厂是他们一砖一瓦地建设起来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他们辛勤的汗水。父亲就是通过他的认真踏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了过来，他为人谦逊，从不放松学习。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机械铸造，后来调到南方来工作后，转行做建筑设计工作，他又是凭着他顽强的毅力刻苦学习钻研，完成了他的工作内容的转换，并且成为这一领域的专家。他曾经参加过几个国家投资的大的项目的设计工作，每当回想过去的时候，看到那些他亲手设计的企业蒸蒸日上，父亲就感到无比自豪。由于父亲在工作中做出的突出贡献，在1995年获得到了政府的奖励津贴。 （二） 父亲是个对生活、对家人都充满了爱心的人。父亲的爱广博深厚，无私无畏。他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也是我们所敬佩的。父亲工作3年后，母亲也在南方的一所医学院毕业了，母亲出生于书香之家，从小倍受家人的宠爱，母亲年轻时天真浪漫，少不经事，毕业后留在了读书的城市。父亲知道母亲不可能到当时还很艰苦，气候恶劣的西北工作和生活，毅然决定离开他热爱的工作单位，在尚未联系好这边的工作的时候，就带上单位的介绍信来到了母亲的身边。父亲的专业在这个落后的省份没有了用武之地，但是父亲坚信天生我才必又用，他自信他能够承担所有的工作。刚来时，父亲联系了一个单位，做着仓库保管员的工作。对一个清华的高才生，这样的工作是对他的一种轻视，但是父亲毫不气馁，有时间就到人事部门去陈述他的工作经历，希望能有更合适的工作，不枉国家对他多年的培养。半年之后，省里正好开始筹备成立化工设计院，父亲因此成为了设计院的筹备人员，从此走上了他逐渐辉煌的人生之路。 我们几兄妹不能想象，如果当年是母亲依了父亲到了西北，我们今天不知会是怎样的境地。我们相信父亲在那里也能成为单位的中流砥柱，但是我们还是感谢父母给我们选择了这片美丽的地方，让我们有了今天快乐的生活。父亲是为了爱来到了这里，放弃了他热爱的专业，付出了更多的努力，重新开始了他新的行业。父亲是个把爱深深埋在心里不善表达的人，他每每说起这件事，都是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现在想起来，我们都为父亲的勇气而感动，我想，在母亲心中，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事情，父亲为了她跨越了千山万水，放弃了也许是更加锦绣的前程，来照顾她，陪护她。我们几兄妹无人能与父亲相比。 （三） 父亲在他的内心充满了对母亲、对我们兄妹三人、对家人的深情的爱。我们从小都很怕父亲，父亲其实很少责打我们，父亲让我们害怕，主要来自于他的认真。父亲经常出差，但是他一回来,就会仔细检查我们的学习，容不得我们丝毫的懈怠，我们必须认真对待学习、工作，才能达到父亲的要求。现在想来，我们三兄妹都曾让父母操碎了心，小时候的淘气叛逆，让为生活而疲于奔波的父母生气伤心的时候很多，但是我们被打的经历却都只有可数的一两次。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其实对我们很宽容，我们的成长过程中，许多与常人不同的地方父亲都不过多干涉，父亲不能容忍的，是我们在品德上的过失，比如说谎、好逸恶劳、结交不良朋友等等。我记得在我初二时被打的一次，也是我一生中被父亲责打的唯一的一次。我有次和同学玩回家晚了，父亲非常着急，在我回家的路上来回找了几次。父亲问我怎么回来晚了，我说我在教室出黑板报。父亲不由分说，拿起尺子，拉过我的手就打。父亲说和我同班的哥哥早回家了，哥哥专门又回到学校找我，根本就没出板报。我又痛又羞，大哭起来，我流下的是悔恨的泪水。我向父亲承认了错误，并在心中下了决心，以后再不说谎。其实只要我说实话，父亲最多就批评我一下，绝对不会打我。 父亲又是个充满生活情趣的人。在过去物质极度匮乏的时候，父亲总能想方设法为我们的家带来无穷的乐趣。当时的作息制度很是奇怪，母亲的休息日是星期四，而父亲的和我们一样，是星期天。所以记忆中，总是父亲带我们度过周末的时光。父亲出差的时候很多，只要出差回来，父亲都是满身披挂着包袱，带回来许多我们从没见过的吃的、用的东西。那时候什么都是定量供应，但是父亲出差带回来的肉、水果、各地的土特产让我们家吃的东西，令邻居家的大人孩子羡慕不已。记得在1979年左右，父亲为湖南一个造纸厂做设计，每次回来都带上许多湖南的特产，家里现在还保留着一套湘瓷的碗具，就是父亲20多年前背回来的。有一次父亲还带回来一大袋甲鱼，父亲说是洞庭湖的特产，教母亲如何烹调，让我们在清贫的生活中尝到了美味佳肴。父亲出差的地方很多，带回来的东西也很多，有宜兴的紫砂壶、苏州的丝绣饰品、景德镇的瓷器等等，几乎每次回来，吃的东西从来没少过，所以在遥远的边城，我们几兄妹是很小就吃过上海的泡泡糖、新疆的哈密瓜、广东的荔枝以及许许多多记忆中美味无比的食品的幸福的孩子。 父亲不仅用他宽厚的肩膀扛回来许多的东西，也在我们的生活中，为我们创造着时时的幸福。这些感受，也是在我们兄妹长大后，为人父母之后才体会出来的。记忆中，父亲只要在家的时候，总是带着我们三兄妹用劳动改善我们的生活。父亲带着我们曾经养过兔子、鸭子、鸽子、鸡等家禽，那时候，为了让我们健康成长，父亲想尽了各种方法获得充足的营养品，我们三兄妹能有好的身体，能在物质匮乏的时代长得健康、高大，与父母对我们的悉心照顾密不可分。曾经家中有一个石头的磨盘，父亲和母亲常常在大木桶里泡上米，泡上黄豆，泡上玉米等等。只要看见桶里有了物什，我们兄妹就开始找借口逃逸，因为艰苦的工作在等着我们呢。等泡得差不多了，父亲教我们三个轮流推磨，磨盘就开始呼噜噜地摇起来。将泡的东西灌入磨孔，一任石磨将物什磨成浆。有时候泡的东西多，石磨从白天一直要推到晚上。妹妹小，常常就在桌旁睡着了，我和哥哥也在旁边哈欠连天，父亲就让我们先去睡。等我睡醒一觉了，看见父母还在呼噜噜的推磨声中劳作着。劳动后的成果，就是我们可以吃上自己做的汤圆、豆腐、煎饼，看着我们快乐地吃着，父母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父亲带我们做过的吃食很多，比如米花糖、冰木瓜、凉粉、可可冰激淋等等，至于包饺子、棕子，已经是平常不过的事情了。现在回想起来，那缕香甜似乎还在，世间一切美味都在我们幼年的时候吃过了。 （四） 父亲对生活和大自然的热爱，也影响了我们兄妹的成长过程。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父亲在周末和节假日总是带上我们到自然中走。小时候我们住的地方，走3、4公里就能到一座高山的山脚，山上有一座古寺，四周树木连天蔽日，翠竹环抱，寺内有在全国都很闻名的500罗汉塑像。我们经常去的就是这个地方。从山脚爬到寺庙大约需要3个小时的时间，途中要经过一个深不可测的水库，顺一条溪涧往山上走，森林郁郁葱葱，各种知名的不知名的植物在野地里自由地生长。我们小时候喜欢跟着父亲到处走，因为父亲在一路上会给我们讲许多的故事，给我们讲他所知道的植物动物，还会借景生情，给我们读一段诗歌，甚至唱上一段歌曲或戏曲。父亲在我们心目中，应该算是饱学诗书之士，父亲几乎通读了中国的历史书籍，讲起中国的历史如数家珍。每到一个地方，都能说出一些有关的历史事件。进了寺庙，父亲就给我们讲每一尊塑像的来由，给我们讲许多有趣的事情。只可惜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能记在心中的几乎没有了。父亲在此时特别的快乐，一扫平时的严肃，像个孩子似的无忧无虑，暂时忘却了生活的艰辛。 我从小就以为我是父亲最喜爱的孩子，因为我将出生时为了逃避城市武斗的枪炮，父亲带着怀孕中的母亲和不满两岁的哥哥，匆匆赶回老家，母亲将我降生在清清小河边的老家，满月后我独个被留在了故乡。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被父亲带着从老家到父母工作的地方来回奔波，小时候的记忆中只有父亲的样子，到9岁回到父母身边时，才有了母亲的概念。父亲只要可能，出差都要带上我们中的一个，我被带得最多，也许因为总在路途中的奔波的缘故，长大后我也喜欢走，喜欢到不同的地方，喜欢在车轮上飘的感觉，父亲的坚强让我们从小耳濡目染，我们三兄妹也有了坚强的性格。 （五） 父亲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生活非常简朴，但是喜欢丰富多彩的生活内容。父亲打得一手好桥牌，早些年，经常和搭档参加系统里的比赛，冠军非他们莫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听见过父亲吹箫，悠扬的箫声在宁静的夜里，如泣如诉，我们当时不知，其实父亲那时的生活压力极大，父亲是用这种方式在排解自己的忧愁。父亲是个受儒家思想教育过的人，他非常注重人与人的礼尚往来，很崇尚中国古老的文化，但是也不拒绝新的事物。父亲在与他同龄的人中，也许算是较早学会使用电脑和上网的人，他很早就会利用互联网与远在美国、澳大利亚和国内其它地区的同学联系，本来父亲还叫我教他使用视屏聊天，他说这样就可以看到他的同学和同学的家人了，可惜我一直忙，到父亲去世也没给他装上，这成了我永远的遗憾。父亲一生最崇拜的人就是毛泽东，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常给我们讲毛泽东的诗词，讲毛的诗词如何的大气磅礴，如何的意气风发。在父亲学会电脑后，第一篇打出来的文字，就是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我们三兄妹最为感慨的，就是严厉的父亲，交际舞跳得非常出色，单位上组织活动，他都积极地参加。在父亲去世后，我们整理他的遗物时，在他理得整整齐齐的物件中，看到了他自大学以来的日记本，看到了他收集的全国各地以及他和母亲到泰国、缅甸、老挝、香港等地参观的门票和其它纪念品，我们还找到了记录我们从出生到十多岁的生长数据，我们小时候的照片，一律写上了拍照的时间、地点。看着这些，我们几个都不禁潸然泪下。 父亲特别的喜欢种花养草，每到一个地方出差，他都要看看有没有他喜欢的植物，父亲不喜欢温室中娇艳的花朵，不喜欢矫情的植物，他喜欢自然生长的，不经修饰就能健康生长的生命。我们家的许多植物都是他从山上移植回来的，父亲常常带着我们到自然界中走，在家里有了车以后，我们常去的地方或许是某个不知名的水库，或许是山间人迹少至的山谷，父亲要看的是大自然的四季变换，从不会错过每一个盛开的花季。父亲在最近几年，最喜欢的事情还有带着我儿子，在春天的风中放飞五彩的风筝，祖孙两人在阳光下、在灿烂的鲜花丛中，将风筝高高地扬在蓝天里，象放飞心中的希望。 （六） 也许正是由于这份对大自然的无限挚爱，父亲走的那个春天，所有的早春该开的花儿，都在为父亲而等待。去年，父亲在病床上已经躺了2个多月，我们看着他一天天地虚弱，看着他再也不能站在春天的风里，和我们一起看花的绽放。我们想告诉父亲，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胜景，但是我们奇怪怎么到了三月，往年的梨花、桃花、海棠都迟迟不开。春风也吹得那么缓慢，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2004年3月6日的夜晚，医院洁净的病房里，灯光白得那样凄凉，不期而至的淅淅沥沥的春雨敲打着窗棂，父亲慢慢闭上了他的眼睛。这样一个爱着自然、爱着家人、爱着整个世界的老人，在我们的默默注视中，渐渐离开我们，离开他无比眷恋的世界，重又回到自然的怀抱。 3月9日，送别父亲的那天，在路过田野的时候，我们发现，所有的春天的花----白色的梨花、粉色的桃花、粉红的海棠，一夜之间竞相开放了，这些懂事的花儿，正用自己的方式为父亲送行。我们将父亲葬在了依山傍水的地方，这里可以看见宽阔的高原湖泊，看见他眷恋的土地，看见他放飞风筝的地方，父亲的灵魂仍时时在守护着我们。在父亲离开后，父亲为我种下的一棵他从西双版纳丛林里带来的阔叶植物，从未有过地繁茂着，我知道，那是父亲对我们的爱的延续。 莫扎特在与海顿交谈时曾说“如果生命里注定要有分离，那就让我们一起舞蹈吧。”我想父亲不希望我们以悲切的方式和他道别，那我们就让世界的美好来告诉他我们的思念吧。 父亲，您看见了吗？又是一年春风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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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一个热爱生活的父亲 他的学识，他对人生的态度，他对家庭的热爱。对家庭对后代都是一笔很大的财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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