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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大娘吊死在石榴树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在村庄里忽闪了几下，那些有关她的，沉淀多年的旧事便浮了出来。 这个沉默得乎被人忘却的女人，大概有些累，有些倦了，在她人生尽头的某一个长长的冬夜，她将头发梳得光光的，黑衣裤穿得齐齐整整，甚至连白袜子上面的绑腿都打得一丝不苟。她选择了自己满意的一种谢幕方式走了，走得没留下任何响动，仿佛每一次回娘家一样，她习惯单独上路。 一 英大娘与我家同住一条老巷，巷子不宽也不长，名曰南古道。整条巷子里的房子全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很不起眼。只有她家的房子带出厦门楼，青石门墩。她家的院子很深，一道隔墙两扇门将其分成前后两进。后院有影壁墙挡着看不出究竟，前院长着一棵蹿到房檐的石榴树。 小孩子一般不串生门，走进那院儿，纯粹是因为那棵开得火红，红得热闹的石榴树。 我们村有一个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传下来的规矩，每年端午节的早晨，村子里的小姑娘要赶在日出之前戴上百家花。谁的花样越多，谁的福气越大。于是，便应了那句话：年年花相似，岁岁人不同。每年的这一天，一拨拨花脑袋在街头巷尾晃来晃去自由组合，闹得村庄简直变成了万花筒。这一景观非常短暂，短暂得让人感觉是一场梦幻。因为太阳一出，那花儿就得摘掉，如果有谁还戴在头上，就会显出十二分的傻气。 那打扮自己的各色鲜花，需要女孩儿走门串户自己去讨，“百家花”嘛！讨花，不能太早，太早就蔫了。也不能太晚，太晚赶不上趟。端午节前的后半晌，是讨花的最好时刻，也是我们最快乐、最张扬的时刻——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讨花资格的。我们叽叽喳喳如同一群翩翩起飞的喜鹊，走东串西，热闹了百家。一束鲜花在手，谁家宅院好，谁家主人好，我们已心如明镜。那些懂事早的说不定还会在忽然之间萌动某种想法呢！ 英大娘家的石榴树，不知长了多少年了，我们觉得它简直成精了。艳红艳红的花，油绿油绿的叶，几乎覆盖了半个院子，烘托着一派喜庆，但总是懒得不结果，每年枉开一树繁花，村里人称这种花为诳花。我们不在乎是什么花，每年都上门去讨。她那个凹勾脸，大鼻子，秃头顶的丑男人每年都呲着牙，笑嘻嘻为我们摘花，给得很是大方。以至于提起英大娘这个人，我最初的记忆并不是她本人，而是那开得疯狂的火红石榴花和花下那个呲牙咧嘴的丑男人。 二 住在深宅大院里的英大娘很少与人来往，加上不属于一个生产队，我几乎没有见过她，也许见过，但从来没有在意过。偶然的一件事，使她突然与我家有了来往，我才开始喊她英大娘。 英大娘细眉大眼，肤色白净，只是从未开怀生养。她的儿子是从小抱养的。为了让儿子早早顶门立户，英大娘早早就给他说好了一门亲。盼来盼去终于盼到到成婚的年龄了，女方却有了退亲之意，因不好开口，就以频频索要高价彩礼为借口，逼英大娘就范。明知是计，英大娘只能硬撑。那边要什么，她这边给什么。一来二去就将故事掀入到高潮部分。事情卡在了一台缝纫机上。缝纫机在当时是国家控购商品。别说英大娘，村支书都弄不到手。陷入困境的英大娘受到女方亲戚的百般奚落。英大娘觉得颜面丢尽了，委屈憋在肚子里，只会一巴掌一巴掌搧自己的脸。脸肿了，头乱了，眼神直了。母亲听说后就把我当经理的父亲好不容易买来的新缝纫机送了过去，并出面摆平了这件事，很让英大娘扬眉吐气。后来，母亲就让我喊常来家里串门的她为“英大娘”。英大娘这个词汇就成了我在不同场合对她的固定称谓。 英大娘的到来，往往给我们家增添一种非常亲和的家常气息。我经常看到这样的画面，母亲坐在炕沿上，隔着锅盖缝隙间冒出的蒸汽面对着英大娘，英大娘坐在炉台胳膊肘架在炕沿上仰望着母亲。散发着小米饭香味的湿气裹挟着她们稠稠的话语，在房间里绵绵不断地弥漫。从中，我细品到潺潺流动的乡村岁月，以及岁月溅起的飞扬思绪。听不懂他们说些什么，但看得出那是一种彻心彻肺的交流。 三 英大娘频频出入我家，引来了各种闲话。有人直接给母亲开玩笑“当心你的窝给人占了！”“你们啊，”记得母亲当时一字一顿，完全是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你们知道个屁！” 我对别人的那句玩笑非常在意，出于替母亲考虑便格外留心英大娘的一切。于是就常常在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有意捕捉关于英大娘的一切信息。 英大娘年轻时与村里的民兵队长二胜相好。为了走动方便，便与人家的病妻拜了干姐妹。她裹过脚，重活干不了，就将人家一家人的缝补洗涮活儿几乎全揽了过来。都说二胜的脚比别的男人的脚金贵，因为别人看见他的鞋子里面还有一层白套鞋，上面绣着石榴花。那针脚比缝纫机做出的针脚还匀实。不用问，全是她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人们说，每年石榴花开的季节，英大娘的心就跟着疯胀起来了，变得立不安坐不定，她就站在树下看满树的繁花，看啊看啊，每一朵花似乎都朝她抛媚眼。她记住了每朵花绽放时的情态。将枝头的千娇百媚描画在一张张麻纸上，张张不重复，绣出的花样也双双不重复。 二胜家的孩子全喊英大娘姨，喊得和亲的一样。喊着喊着逐渐就有些接触不良，一个个全都不认这个姨了。尤其是她最亲的那个二丫头，赶着牛从她身边经过，对她递过去的笑脸不理不睬，一个劲儿地朝牛身上甩鞭子：“叫你浪！叫你浪！”在人们的哄笑声中，英大娘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我把大人们的话学给母亲，母亲怪我道：“以后少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这么多年了，你英大娘抬眼看过谁家男人！”是，英大娘走路常常低着头，我父亲在家时，她一刻也不在我家多待。可人们为什么要这样糟贬她呢？ 英大娘是抢占别人窝的坏女人么？凭母亲说话时的口气我推断，她一定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四 母亲果然复制了英大娘的全部爱情故事。 英大娘的娘家离我们村有二十里地，自从寡妇娘做主把她嫁给家境富裕的丑人，她的心就死了。没过几天富人日子就赶上了土改，丑人家被划成了富裕中农。这成分在我们村模糊得像被人遗弃的猴皮筋。一会儿被拉进团结的队伍，一会儿被扯进陪斗的团伙。谁都可以玩一把，全由着个人的性情。那天，民兵队长二胜通知英大娘开会，竟稀里糊涂占有了她。事后，二胜有些后悔。没想到爱情甘露的滋润竟使英大娘这颗蔫巴得过早的禾苗迅速茁壮，那种渴望被开采的欲望，像石榴花一样怒放起来。她似乎变成了一枚圆润硕大的石榴，汁液饱满，激情四溢。这个如同久居深宫的寂寞女人，苦苦巴望着下一次被宠幸。 下次及下下次的地点选在二胜家的灶房里。那是一个冬凉夏热的地方，任何季节都不会引起人的注意。引人注意的是英大娘变得爱回娘家了。回娘家是天经地义的事，谁又能管得了呢？ 她回娘家总是选在太阳西沉的时候，每次都极力反对丑丈夫相送。她提着花包袱兴致勃勃地走出家门，走出村庄。逢人就打招呼，一声声响亮的“回娘家！”让人顿生许多羡慕。村路通向远方，她扭着脚走啊，走啊，渐渐走出人们的视线。太阳落山了，旷野无人了，她绕着弯儿偷偷往回返。村边的红土坑里坐落着一大片房子，那里有二胜的家。二胜的房子紧挨着坑边，一条通往城里的斜坡路，与他家的侧墙相邻。上了斜坡就是坑沿，坑沿与他家的房顶一样高，走过去顺梯子下去就到了他的院子。当然，那梯子平时不会放在那儿，只要是晚上放在那儿，就一准儿和英大娘回娘家有关。 走进灶房的英大娘只是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不算是大功告成。她还要耐着性子孤独地在寒冷中等待，等待二胜在大屋与老婆孩子共享天伦。一阵阵温暖快乐的笑闹声传来使灶房更加冷寂。等到后半夜，她整个人凉透了，才能享受片刻的欢愉。遗憾的是她不能在这里久待，她得趁天黑走出村庄，走出村界，一直走到天亮，绕出一个大圈后再绕回来，堂而皇之地告诉人们，从娘家回来了。 后来到城里上学，我不断过往那条路，每次总会多望那个房顶一眼，知道那道坑沿并没有紧挨房顶，中间还有一小步的空间相隔。正常人跨过去很容易，而英大娘跨过去却要冒险。她是一双被裹成半成品的小脚啊，倘若一步迈不到位，就会摔入坑底。英大娘这只被爱情鼓舞着扑向火光的飞蛾，当她振翅飞翔的那一刻，她有过犹豫吗？ 在那间炼狱似的灶房里，她忍受着冬的寒彻入骨，夏的闷蒸热烤，享受了她一生最为幸福的时光，为此，她感激二胜家那个脸色蜡黄形同木偶的女人，她愿意像奴仆那样当牛做马伺候她一家人。 寒来暑往，二胜女人归西了，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几个孤儿，英大娘做好了补缺的准备。几年来，明知丑人没有留后的能力，为了遮羞，她曾偷偷喝药堕胎。如今，她准备再继续喝下去。她要好好地待他们，像亲娘一样。 她把柜子里的东西悄悄地转移到了娘家，找政府正式提出了离婚申请。政府派人出面调解，二胜却不再见她了。直到丑丈夫说：“咱好好过吧，人家找了个黄花闺女。”英大娘才重重叹了口气：“你嫌我不？”丑人说：“哪敢。”“你赶紧套车把咱家的东西拉回来吧！”从此，英大娘托人抱了个养子，不再抬眼看任何男人。 五 母亲非常自责，她说英大娘吊死的那天晚上曾到过我家，眼圈红红的，神情有些凄然。母亲当时忙着管别人的闲事，没有顾上她。她看母亲忙着，就说：“我走了！”母亲随意问：“没啥事吧？”她叹了口气说：“唉！没事了。”那忧郁的语气事后回忆起来让母亲更加揪心。 母亲追问英大娘的儿媳，儿媳委屈地说，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自打她进了这个家，就不止一次看到婆婆对着石榴树发呆，尤其是公公去了之后。 老人们劝我母亲说，这都是命。该树上死的掉不到井里。母亲悚然一惊，望了一眼曾经飞花似血，开得轰轰烈烈的石榴树暗自思忖：难道真的是宿命？ 母亲帮忙料理英大娘的后事，和她家儿媳一起翻箱倒柜，看有没有她可以带走的东西，竟在箱子底翻出一大摞卷麻刀纸。年代久了，纸都有些脆了。打开一看，全是红铅笔描画的石榴花，一朵朵，一簇簇，红得邪火。母亲把它们视做不祥物。流着泪，烧了。 六 英大娘的陈年旧事，在村子里流传着几个版本。我只信母亲的这个版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