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相处的城市尽管每天耳鬓厮磨，仍然保持着陌生的距离。有的时候甚至感到这个城市是一条养不驯服的狗，它总是卧在离你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一年之中只有在一个时间它才肯与我接近，那就是一年一度的除夕之夜。

在这个被好多的人盼望好久的、或者是被很多人仇视了好久的夜晚，它就像一个幡然醒悟的云彩，开始与我零距离接触。因此，我就成了对这个时刻盼望中的一个份子；除夕夜就成了我的一块圣地，一个不可启及的高度。虽然这也仅仅是一个平凡的夜晚，但是，它的身上有一种特殊的神秘气息，我看到了，它一旦在年末悄悄到来，街上的那些一群群浮躁的人们，就一下子就退烧似地平静了。除夕夜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化解剂，使城市在这个区间一下子就变的平和了，那些像蝗虫一般窜来窜去的人们不知道为什么陡然就宁静了；就好似一个孕妇经过剧烈的阵痛，终于在这个夜晚顺利分娩，宁静地享受着分娩之后的喜悦。

是的，你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品味，城市就突然宁静了。再走到大街上，你几乎看不见行人，连自行车和轿车也很少，那些急速旋转的轮子们都飞到哪里去了呢？仔细看看一栋栋楼房格子里的灯光，有的很亮，有的很暗，有的则是一明一暗的眨眼，就知道锁在里面的人在以极大的热情关注着电视荧屏。还有从格子里传出来的春节晚会的欢闹声，使人可以充分地想象出来，在没有狂欢传统的中国，各户居民在用静坐的姿势，用眼球的狂欢来代替着身躯的狂欢。自从中国有了春节联欢晚会以后，即使是在我的很年轻的时代，就一直没有彻底地进入这个大家乐此不疲的狂欢角色。也许我心灵的一部分土地太安静了，我喜欢的感觉是品味，而不是去张扬。除夕的静静的夜里，在8点——11点这个区间，我走在已经安静的城市大街上，感到自己突然就年轻起来，因为在我身边的是两行青春茂美的法国梧桐树，她们在这个夜里突然吟唱了起来；平时，她们被人们的叫骂声，商贩的叫卖声以及汽车汽笛的噪声蹂躏的不成样子，老气横秋的，今夜陡然面貌一新了。

还有标志着各种交通路标的城市的道路，在这个夜晚突然淡化，淡化为我所喜欢的原野。我能感到在那些明显的禁行线上，突然就长出我所熟悉的野草，我不必再忌讳什么，我不必再听警察先生的调遣，我闻到了自由的味道。在这个城市的所有街道上，我开始了无遮无拦地自由穿行，就像鱼儿回归大海。这个区间的时间就是海的潮汐，让人一下子特别幸福的吞没其中。你想走到哪里，就走向哪里，想用多快的速度，就用多快的速度，想走多长时间，就走多长时间。那些平时的耀武扬威的警察们，仿佛在这个区间被时间蒸发了，只有红灯、黄灯、绿灯这些交通知识灯，还继续睁大着惊讶的眼睛。但是也比平时温情了好多。

在这样的大街上行走，不由就有几分的贪婪，我大口地呼吸着清凉而自由的空气，用眼睛捕捉着所有可以进入我的眼帘的景物。尽管没有山水白云，一栋栋的呆板的楼房也比平时可爱的许多。我尽量地往远处眺望，希望能看见我在少年时代多幻想的那个充溢着灯光的水晶宫殿，遗憾的是它没有出现……灯光还是有的，路灯、霓虹灯、还有水泥格子里涌出的灯光交相混合，成为无所不在的潮水，还有从那些格子里爆出的欢笑声，也混合到灯光里，成为灯光里的活跃的微生物。我不行，无法加入这个光的世界，显得确实不合时宜。因此我必须疾行，只有在高度运动之中，我才可以与这些欢闹保持着足够的距离，而且，我必须在晚上11点之前把这个城市浏览一遍，过了11点，小格子里的人们就会放风似地涌出来，虽然并不上街，但是他们会用爆竹、烟花这些东西污染声音和天空。

因此，我更快的在大街上行走，街道边的一些建筑是我熟悉的，另一些则是我所陌生的。我十分希奇地想， 哦，这个地方怎么一下子冒出了几栋楼房呢，这个城市的地基到底够不够坚固，可以不可以承受高耸入云的楼房的压力呢。可不要像纽约的那两座不可一世的楼房，仅仅有两架小飞机就使它成了一片瓦砾。尽管我已经对这个城市非常熟悉了，但是，还是十分喜欢对这个城市的突然的陌生感，喜欢一下子不认识它了，好像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的那种陌生感。端详着这些建筑群，它们在平时已经构成了自己的独特的风格，但是突然有一座楼房推倒重建，楼房之间的关系就改变了，就有新的气质和品位。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久住，生地变成了熟地，突然又有了陌生的感觉，这是好事，不是坏事。

城市也有头脑的，但是我平时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走在宁静的城市的街道上，就感到一下子摸到了她的脉搏。哦，过去的它的模糊不清的脉跳就一下子清晰起来，通过脉搏的或弘或细的跳动，我看见了这个城市的五脏六腑，看到这个城市的一部分肌体已经腐烂，还有一部分肌体还十分鲜活。因此在脑子里就出现了“拯救城市”的字眼，过去的时候，总是为这个字眼而激动，现在看起来，还是有几分的幼稚，对于城市的腐朽的那一部分肌体，硬性地延长它的生命，则是鲜活的这一部分的罪过——已经腐朽的就让它去吧，鲜活的东西一定会在艰难中长大。

我继续在城市的大街上自由地行走着，趁着水泥格子里的人们还沉溺在晚会的喧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