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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中最感谢和最憎恶的,要数那个渔夫了。 ——渔夫把我冰凉的躯体鱼一般从江中捞出,那是一九九二年的事。 再解释死的原因是无意义的事,总之,那夜的风不大,但是很凉;我和芳子就坐在江边,等着那个坦然的醉人的时刻。 刚开始的时候,月亮并不大,也不明,觉得江面上有许多个星在转动。水声汩汩,水中似乎有一个绿色或蓝色的宫殿,似乎我们将要像鱼儿向那宫殿游击,心怦怦地跳着,并不为死的恐惧,不,说恐惧完全是词不达意。我俩是耽心多事的防联队员会干涉我们死的举动。 江面上有一条船,纸蓬船一般离我们很远,没去想小船会对我俩有什么干涉。船儿很小,菱角似地水中漂着,倒有点像水面上的一道风景。 来江边之前,我俩在一张小床上是彻底爱过了。相爱了八年,我俩是第一次这么近地阅读和爱抚对方的身体。当一切激情过后并没有消失激情,而是更清楚的信念:死,只有死才能使灵魂自由自在地厮守一起。 已经无法向读者交待是愚蠢是罪孽还是圣洁,我想,当我俩相视而笑掩门而出时,俩人的心底一定灌满了绿浆,甚至飘动着红色的树叶,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我们的属于人具行为的抉择,那诱人的时刻,灯一般很明很亮。 江水轻轻地在脚下流动,还没有见过江这般柔顺。月亮也不知何时变得又大又圆,该不是刚才被云彩遮住了容颜吧?月光把江水照得惨白,白练一般轻轻抖动着。水波一波又一波向前涌着,像是有什么目的又完全没目的。月亮挂在天空,尽管有欲滴清泪的意思,也并谈不上诗意。使心灵感到欣然的是江,江是我俩心灵的躯壳和库房。 芳子从挎包中掏出一瓶矿泉水。她一生爱水(此时可曰一生),此时仍带着水,只有水的晶莹才能衬出她的晶莹,芳子把水递给我,我轻轻啜了——此时的清水要胜过美酒。我俩在江边坐了,她树叶一般倚在我的肩上:我又一次感到幸福和坦然,不由得微闭双目。 少顷,月光如汽灯一般更强烈地映入眼帘,睁眼望去,月和星们正在江水中盘旋。油然,我觉得很旷远的历史里有一支古曲向我飞来,我预感到这支说不出名字的曲子就是绝唱了。这支曲子反复掀动着我已沉寂的灵思,催我在生命结束前对最爱的人再表现一点什么。我心里的这点微澜刚刚浮过,芳子已感应到这点律动,说,你再作一首诗吧。 咦,作什么诗呢?诗的韵律,对仗早就云一般消散了,我空旷得如同一块干涸的平原,哪里还分有山有马有草呢?但是,历史里的那支古曲分明铮铮淙淙地响起。呵,屈子,我所敬仰的楚国大夫屈原竟然在古曲中映现,清瞿的面容,飘飘的长髯,伫立于一艘古船上溯流而上。屈原盈满智慧的眼睛似乎瞟到了我,又像是没有瞟到。 ——这就足够了,我陡地吟了一首《忆屈原》。实在不能算作诗,只是比较精炼的白话文吧,竟也絮絮叨叨了大概五六分钟。现在记得反复出现的句子大概是:江水已落了/屈原你在何方/江水已涨了/水流是多么浩荡。 诗,肯定是作 的不精美 ,但由于全神投入,吟罢以后已是热泪盈眶。芳子也是眼泪涟,就唱了一支歌,也不是什么名曲,是《恋曲1990》。歌词在平时就没听到过什么精到之处,激起我心灵共振的是芳子的声音。芳子一面唱着歌,一面流着泪。我最后一次吻了芳子(是一生中也是这一天的第二交),紧紧地拥抱;然后,我掏出两块早已准备好的手绢,把我俩的手腕系在一起,就轻轻走入江内。 江水缓缓地没过脚腕,膝盖,腰,上身,接着,什么也看不见了,水呛得很难受。芳子没有挣扎,我也没挣扎,我们是鱼儿一般向那个绿色的宫殿去了。考十学家们不是说人的祖先是从水里走到陆地上么,我们此刻是无怨无悔地去返祖了。 让那些阻碍我们婚姻的人们喋喋休休一阵子吧,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最终没有死成是一个很大遗憾,是江中那艘船上的渔夫把我们搭救出水的。后来,已和我交上朋友的渔夫说,他本来是拿望远镜偷窥我俩有什么过份亲热动作的。 哦,渔夫本来无意当英雄,却当上了救死扶伤的英雄。芳子在江中免于一死,却没躲过癌症,两年后死于胃癌。 真怀念那次极坦然极陶醉的死。一央,我无论如何也没有这样的激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