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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内蒙,和妈妈叙旧,妈妈问到花真的事情,就想到了她的爸爸——卖雪花膏的马老汉了。
我小的时候,我所住的河坡老街,因为房子比较多,出租房屋一直是生活的一个重要补贴。在我记事起,先后入住过十几位房客,那个时候人的思想好像都简单,居住到这里了,差不多就把这里当作了自己的家,像流萤一般四处乱飞的较少,比较起来租住的时间比较长的,就数到卖雪花膏的马老汉了。 说是老汉,其实他当时也就是五十多岁的样子,因为长相老,又留着一撮山羊胡子,我们这些孩子们就把总是称呼他为“爷爷”,他恰恰也是这样乐颠颠地答应着。这个爷爷平时不太爱说话,但是手巧,他的整个的生活的活路就在于手巧。听姥姥说,这个人过去是在国民党军队做过官的,没有去成台湾,现在成了卖雪花膏的;姥姥还极为认真地叮嘱说,出去可不敢说,说了他就呆不住了,就得搬家。 当时在河坡老街老房子里,房东的孩子就是我和姐姐了,我们这些孩子关心的是马老汉的手艺,并不关心他当过什么军官。马老汉刚来的时候是孤孤的一个人,后来,又来了一个长相很白净的女人,马老汉说是一个亲戚,可是这个女人就在这里住下了,一直住到“文革”时候他们搬走为止。这个白净女人叫蜡花,后来大了以后,姥姥才告诉我,这个马老汉就是蜡花的相好,因为太好了,他才从军队里开了小差,好好的军官也不做了,但他回来以后才知道蜡花已经嫁人了。蜡花的娘家是地主,解放以后人家嫌她成分高,才不要她了。 在我的记忆里,马老汉整天骑着个能倒闸的日本造的自行车走街串巷卖雪花膏,而蜡花则是深居房中,基本是不出门的。只有交房租时候,才过来和姥姥说几句话。两个人一起住着,就是没有一个孩子,后来从乡下要来一个小闺女,名字叫花真,这个花真,来的时候才九岁,和我正好一般大。她的到来是我们大院子的一件大事,因为她会唱,会做针线活,还会做饭洗衣,大人孩子都喜欢她,立即就成了大人让自己的孩子勤快的榜样了。我们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会干活,而是因为她带我们到田野里去,懂得那么多的田野的事情,她知道小燕子什么时候回来,在哪里作窝;知道什么样子的野菜好吃,什么样的野菜只能喂兔子,而人是不能吃的,还知道哪里有獾洞,怎样才能把獾从窝里呛出来,獾油怎样治疗烫伤,哦,她还记路,带我们不管在野地里走多远,也能把我们带回来。 花真后来上学了,比我低一个年级,但是在一个学校。也是的,花真回到家就是一个能人,在学校却学习一般,也没当上班长。我当了少先队的中队长以后,她很是羡慕,星期日还把我的“两道杠”借去带了一天。马老汉和蜡花对她很好,可是花真从没有喊过他们“爹娘”,还是喊“姨母,姨夫”,她改不来这个口——为此蜡花还伤心过,在我姥姥那里哭过鼻子。 姐姐最喜欢的是马老汉的雪花膏,还有街筒子里爱美的大闺女小媳妇,都用马老汉的雪花膏,而且不用给老汉钱——这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可是马老汉也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地慷慨。他卖雪花膏都是论瓶子卖的,送街道里的邻居孩子,是用河沟里 的蚌壳,仅仅是一壳,这是很精明的做法,既不得罪邻居们,同时也不会在经济上有太大的损失。我们这些男孩子不是雪花膏当回事,但是喜欢马老汉的猪胰子。造猪胰子和卖猪胰子是马老汉的另外一项重要业务,同卖雪花膏一样,主要是在冬季开展的业务。冬天天气贼冷,不像是现在暖烘烘的,人的脸和手就需要格外呵护,脸上可以用雪花膏,手呢,就需要猪胰子了。 有必要向现在的年轻人介绍一下什么是猪胰子,所谓猪胰子,就是用猪油和碱面混合加工而成的肥皂,用猪胰子洗手,手是绵软的,用猪胰子洗脚,晚上睡觉睡的松快。猪胰子不大,形状就如拇指粗的两截,一毛钱就给两截,可是那个时候的人们还是把买猪胰子当作奢侈品,决不肯多买,一个冬天也就是用两截,决没有用来洗衣服的,洗衣服常常用的是碱面,或者是用西山山脚下挖来的一种带有碱性的白胶泥。猪胰子的样子很白,很讨人喜欢,在学校给女生起外号,看谁谁长相比较白皙,往往就给人起“猪胰子”,里面并不包含贬义,而是赞赏。 邯郸的城小,马老汉卖雪花膏和猪胰子就有了名气,好多人知道我家租住着一个卖雪花膏和猪胰子的老汉,已经有人到院子找上门购买,这是姥姥不允许的;姥姥找到蜡花正面地说过一次,蜡花把话传给了马老汉,后来就来的人少了。我和花真还真的去乡下逮过一次蝈蝈,看到花真突然溜号,找地方躲了,我就赶紧找她,她瑟瑟地躲在一侏大柳树的后面,指指街道的那头说,看:“我姨夫正在卖东西。”我顺她的手指看去,果然看见那个马老汉正在卖雪花膏,交易完后,骑着车就走,还一边大声地吆喝着“雪花膏——,猪胰子——”,吆喝雪花膏的声长,吆喝猪胰子的吆喝声短,挺有节律,好听。 后来就到了“文革”,街道里搞阶级斗争,查到马吗老汉曾经国民党军官的身份,就开始了斗争,并且把他遣送回原籍。马老汉走后,他所租住的西厢房一时没有租出去,我就常给姥姥要过来钥匙,打开两扇门,到屋子里看看。屋子的窗户不大,马老汉的窗帘也没摘走,就更显得黑洞洞的,可是仍有一股子清新的雪花膏的味道扑鼻而来,使肺腑感到很舒服;我过去是讨厌雪花膏的味道的,自从马老汉走后,就开始喜欢了。可是马老汉走了,花真也走了,姥姥说花真是蜡花的外甥女,又回到她自己的家。至于马老汉和蜡花的命运就不得而知了。 ——一晃将近40年过去了,想必马老汉已经不在人世了,是不是在那个世界也卖雪花膏,更不得而知;至于花真,该是有三、四个娃娃的家庭妇女了吧,也说不定已经当了奶奶或者是姥姥了,人当一个社会角色是很难的,可是担任一个家庭角色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一直喜欢雪花膏的老味道,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还有猪胰子,总是想象着用它洗手时候,能给手带来很大的绵软,多年以来,我原来想猪胰子这个“物种”已经绝迹了,可是昨天到郊区办事,看到集市上竟然还有卖猪胰子的,就欣然地买了一块。是红纸的包装,长方型的外行,包装指上盖着一个木刻的黑戳,有“猪胰子”的字样,打开看看,已经不是拇指大的两截,而是像牙膏袋似的一整块,形状不一样喽。 我花一元钱,特意买回一块猪胰子,回家,把这块猪胰子放到书橱里,供着,每天看一眼,仿佛嗅到了老生活又苦又甜的味道。 2005年11月21日从郊区集市归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