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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 地
高山流云 一、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是鲁迅《故乡》中曾经描绘的场景,走在通往河边沙地的路上,忽地就想起了这副奇异的画面来。那个少年不是闰土,而是我。 记忆中的故乡渐渐远去,如同这脚下的路。二十多年了,这里原本没有路,只有荒草横生。如今人走的多了便也成了路。一溜两行,杨柳依依。人强大,草便退到角落,蜷缩着身子。这世界没有不便的规则,只有力量的强弱大小。 路两旁全是沙地。圆盘状的向日葵蓬蓬勃勃,把自己和周围的沙地变成阳光的颜色。玉米绿色,林林立立,嘴角挂着红色的胡须,笑着。红色说明他还年轻,精力充沛。 有生命存在,沙地好像依然年轻。也许非生物的年龄应该以生命存在来衡量的。虽然生命如此激情,我还是喜欢记忆中的点滴。 一、 我不知这沙地最原始的主人是谁?如果强行的要给他寻找一个归属的话,那么也应该是这离离的荒草了,只有他能见证沙地的物是人非。 从纪事起,我只知道沙地最早的主人有两个。如今他们都已作古。他们的肌肉骨骼魂魄也已经化作了沙土,种植在地下,便又长出了一茬茬的人,现在一切尘埃落定。 陈大爷便是其中之一。高大,尖尖头,头顶光亮,两鬓依稀附着了一些银白夹杂的细细的发丝。荣长眼睛,眼角微挑。鼻梁高,鼻毛也长,而且黑。这是聪明人的面相。而我爷爷瘦高个,脾气火爆,但为人仗义,喜欢打鱼。两个老头脾气相投。 陈爷爷是我外公的表弟,善于经营,家境不错。为富不仁,早已成了定论。这话不适合他,在文革中最艰难的时候,没有少给外公帮忙。对这一点,外公一直念念不忘。具体情况,在此不必赘述。 他们留在沙地上的不是一轮圆月,而是如玉兔般晶莹洁白的甜瓜。这甜瓜形状也极似卧在窝里的白兔,一只只,憨态可掬,活泼生动。他们环绕根部围成一圈,白绿分明。瓜秧不大,结果却丰硕。我们这些小孩子喜爱的称它白兔娃,大人习惯称他们为一窝蜂。 沙子像北方汉子,性格火辣,不像流水那么温柔深沉含蓄。它性格外露,太阳一照便情绪激动,火烧火燎的。一轮圆月静静的披拂着她,她却心冷如铁。也许正是这种极端的性格,才使得沙地能孕育的甜瓜和西瓜格外香甜。 陈大爷我爷爷他们给了我们关于沙地的新印象。松软的,一脚踩进便没了脚脖子细纱,安静下来,因为他们有了生命,而不仅仅是无涯的时间荒岸,不再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自生自灭,无人记挂。 瓜棚就是家。几根竹竿,几层秸秆覆盖了,屋顶挂着长筒的猎枪,一旁是葫芦,漂移着白酒的味道。褪了色被子,窝成一团,飞舞着男人的气息。两个老年男人讲究什么呢?锅台泥糊的,粗粗糙糙,带有手掌拂过的印记。镢头站立在旮旯里,手柄光滑,刃口明亮,几乎可以照出人影,闪着沉默的青光。瓜铲上的泥土早已蹭的干净,不是衣襟,就是青草擦洗的。 起垄,栽瓜。 挑水,浇水。 整蔓,打尖。 除草,施肥。 这十六个字写完,沙地就变成了翠绿的瓜田。春天就把夏天招手叫来了。 沙地的夜晚除了寂静,也就是猫头鹰的啼哭了。胆子小的人,是不敢一个来河滩的。黑魖魖的。偶尔闪烁一下火星。 两个老头,谁也睡不了这么早。晚饭早早吃了,开水馏馍馍。炒些地里的绿辣子,南瓜稀饭,呼呼碌碌的风卷残云了。盘脚搭手的幕天席地而坐,那长长的旱烟杆不知轮换了几回。你一锅子,我一口,品味着辛辣。 一阵风来,浓缩成黑色的瓜秧沙沙作响。我爷爷便出去转转,提着猎枪。沙地里有狐狸,也有獾,还有野兔的。尤其是獾,把甜瓜啃的一片狼藉。嗵的一声,震天一响,那些小动物们落荒而逃。不过明天依然还来。 暑假了,我会到这里来。陈爷爷会叫我爷爷为我们挑选成色最好的瓜吃。然后领着我们穿过沙地,赤条条跳进河里。沙地凉凉的松软柔和。河水静静的淌着,敞开温暖的胸怀接纳我们,洗礼我们身上和心灵的污垢。躺在这种至柔至刚的带着灵性的怀里,如同回到母体子宫的感觉,暖暖的,发自内心慰贴和平静。静静的躺在水里,如同没有足月的胎儿,抓一把细沙盖在肚皮上,盖在还没有长出草丛的羞处。 爷爷拿来毛巾,使劲擦我的背。无论如何用力,我却总是泥鳅的色彩,便放弃努力。我给他们搓背,看着他们瘦骨嶙峋的胸,血管凸出的手臂,竟然不自觉的停下了手。 人老了,谁也无法阻挡。但是有的人总是不伏输。爷爷问陈大爷:“你老了想干啥呢?”陈大爷说,“养几只牛,每天来河滩沙地放着,再开垦一片地。”。 “你呢,老伙计?”他头闷在水里,只露出嘴巴。 “没事了,好好赌几把。把这些年输的捞回来。人这一世,不能白活。死了,就埋在河滩算了。你干了一辈子还没干够?人死了,谁知道以后是那世事呢。” “只要活着,那怕是一天,都得动着,不能让地荒着,让人闲着。你看干一天活,吃饭香,身子骨有劲呢。”他们喃喃自语,仿佛我就是卧在他们身边的一条狗,听懂听不懂都是那么回事了。 他们人各有志,都以自己的方式活着,幸福着自己的幸福,快乐着自己的快乐。扑踏踏的声音,身后,是一窝窝的脚印,随着沙地地势高低起伏。 二、 雪落了一地,彻底改变了沙地的本色。雪花轻柔的趴在沙子的耳朵窃窃私语,用自己洁白的外衣遮掩着沙地的贫瘠和苍凉。从石头的坚硬变成了一粒粒的沙子,沙子心碎了。 雪花知道,太阳一出来,一切就会原形毕露。不过她会尽水一般的柔情的,使得这个冬天不太冷。除了静静的流淌,看着沙地沉寂,目前她能作的只有这么多。 那个柴棚和周围天然一色,像欧洲中世纪的教堂,尖顶,拱形。除了他,没有人知道雪地下面还有生命。 冬天就栽下的油菜现在还不大,只能占下巴掌大小大 的地盘。叶片青褐,边缘带着锯齿样的图案。天虽然冷,油菜心却没有沉寂,嫩黄嫩绿,湿漉漉的。 周围这一片都是他自己开采的。原来都是荒草。茅草,芦苇,刺荆,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如今,年轻人都不爱种地了,更何况河边沙地呢。渭河和涝河中间的这片沙地荒草萋萋,开春,他便赶着牛,来了。耕地。一道道犁铧,一趟趟往返。草没了膝盖,苍耳挂满了裤腿,鞋底满是了沙砾。老伴跟着,耙耧着草,将他们连根收拾出来。否则,春天,就又是草原。 虽是沙地,低洼地方但由于常年淤积,土质却是黑黑的,带着但蓝色。沙地最怕的是干旱,种什么呢?夫妻两个一合计,还是油菜吧。秋天栽上,第二年五月就可以收获。除了油菜,就是大片的西瓜。油菜轧油的油渣做瓜肥,那是顶呱呱的好。 儿女没有人帮忙,他们有自己事情。老两口就是两头老牛,劳作了一辈子,步子颤巍巍的。他们吃的是草,挤出的奶。 就连吆喝的牛也老的喀嚓了。河滩的风刮脸的冷。老头坐车前头赶车,老婆坐车厢里,黑头巾裹着头脸。铁犁,耙耧,钉耙散落车厢,骨碌碌的滚过来过去。 其实,不种这些地,他们也饿不着的。他们就是闲不下。如同《秦腔》里的夏天义,爱土地。侍弄土地了一辈子,还不带见土地。 这老两口是典型的夫唱妇随。田间休息,老婆喝水,老汉就把脚丫子埋在暖暖的沙子里暖和一下。吃毕馍馍,浑身就地一滚,就呼呼碌碌的睡着了。如同躺在地头的牛。牛看着主人,不停的反刍咀嚼着。 就这样,一直持续着。油菜花黄了,金黄灿烂的一片。这下热闹了,招来了蜜蜂,盈盈嗡嗡翁的。老头老太长着豁豁露气的牙笑的美,盘算这今年的好收成。这是,他们的笑容比油菜花还活泼。 待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