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读到了郭爱华的书稿《寻找风铃》，使我感到眼前一亮，我没想到一位四十岁刚出道的作者竟然这样厚积薄发，这样以自己的鲜明的个性特点在散文这个文学的百花园里耕耘，并且风采盎然，令文坛瞩目。

笔者是在2004年《散文百家》举行的“新亚笔会”上认识郭爱华的，当时读她的作品，似乎有小女子散文的意韵，没有太重视，但后来陆续读到的她的散文，几乎是一步一个台阶，坚韧而顽强地在散文“山峰”上攀登着，对于散文的理解和对于散文的把握渐入佳境，读后，不仅仅对一般的读者感到掩卷受益，即使是专业的散文作家也会受到许多的感动。

常言道：“文如其人”，散文这种文学体裁又具有和写作者高度的一致性，所以读者往往可以通过读散文，读出作者的生活轨迹和心灵轨迹。读郭爱华的《寻找风铃》也能读到她的特殊的人生道路，她是一个矿工的女儿，父亲英年而逝，16岁还是豆蔻年华的她没有能进入大学，而进入了社会这个大学堂，惜顾着家庭，勤奋的学习，发奋地工作，可以说是高质量地完成了她的种种的社会角色，在困难面前，她是强者，她不惧怕任何的艰难和险阻；面对工作，她是敬业者，因为工作的本身也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马虎，按照她自己的想法是“我没有理由不对工作精益求精”。一个人是以拼搏的状态来工作和学习的，那就会最大限度发挥自己的潜力，成为岗位上的佼佼者——爱华的生活道路就证明的这一点。

在文学界，对于人和文的关系常常是各抒己见，莫衷一是，有人主张文如其人，有人则主张不可以人废文。我想持后者主张者，大致是属于多重人格的比较复杂的作家，而十分复杂的作家少，而行动和思想统一的作家还是占多数，因此读郭爱华《寻找风铃》的时候，我像一个人事干部一般，特地看了她的简历，从她的生活经历里找她的思想、审美意象和内心的追求。

把《寻找风铃》读了三遍，我是一个习惯分类的人，在想如何对郭爱华的这个集子的散文如何分类——这是一个很不容易把握的事情。久读而流顺，我把她的散文大致上分为写真、写意和写情三个类别。

郭爱华的写真散文大致在《寻找风铃》的第二辑“萍旅屐痕”。人总是要和自然相遇的，相遇的深度如何往往决定了一个作家的作品的深度。由于身在山西地域的原因，她山西的一些文化风景有着很深的文化感悟，比如娘子关、固关、大寨、黄叶村、秋禅寺等等，对于这些文化景观，她没有做外表的意义描摹，而是努力在历史的长河里反复观照，这样就有一个智慧的视点，不管她本人是否是在自觉地这样多，实际她的这组散文已经在这样做了。这组散文收了13篇，其中很出类拔萃的当是《固关遗梦问英雄》和《遥望大寨》，在《固关遗梦问英雄》里，她比较突出地展示着她的散文天赋，在这个长达8000余字的长散文里，她放开了心灵的手脚，思维的触角触及古代的中山国、楚汉相争时候的韩信、中国开国始皇帝赢政、明代的李自成以及晋商的魅力和守关的军卒。这些带有特定文化痕迹和历史考证价值的符号，交错出现在她的这个散文里，互相配合，相宜得彰，构成这篇文化散文的独特韵味。

中国的文化散文源远流长，但是进入20世纪末期，余秋雨先生一枝独秀，更加自觉地开始了文化散文的写作，跨越历史的时空，抚摩历史的碎片，追问这些碎片后面的文化意义，让读者感到耳目一新，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关系有了更加清晰的把握。自余秋雨先生发轫以后，有了不少的散文作家涉笔文化散文的写作，但是观察这支队伍，以男性作家居多——这也是符合男女有别的“生理规律”，一般地说，男性作家的理性思维的宽度和力度比较充足，比较容易撞击历史的谜团，能够比较顺畅地完成由此及彼、由外而内的带有解析色彩过程。而女性作家感受性一般是强势，对于审美对象本质的诘问往往次之，所以写思考性比较强的文化散文为许多的女性作者能力所不逮，而郭爱华作为一个小女子，勇敢地把自己的审美视角触及这个领域，就具有了特殊的文学意义。

《固关遗梦问英雄》通篇的主导是在诘问“谁是真正的英雄”的，后面的一切的散文的材料的构成都是和这个诘问有关的。在其第一节《千古绝唱》里，就以很宏大的视觉从远而近，从大而小，把焦点定在固关长城上，一般和特殊，宏大和细微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也拉开了这个散文的“叙事”的序幕。谁是真正的英雄呢？作者首先拉出的图画是春秋时代貌不惊人的小国——中山国，中山国是一个小国，这个小国“自始至终在弱小中抗争”，“虽然小，却不像史书记载的那些臣附国，依附着强国苟延残喘。”在郭爱华眼里，这个小国的军民无疑也是真正的英雄，虽然“中山国最终因国小民寡，被赵武灵王的儿子赵惠文王，在公元前296年所灭，但是，这条中山长城让后人想起他们”。郭爱华站在古中山国上长城上，“怀着一种祭拜的心情，和远古对话，和历史对话，犹如面对着青烟缭绕的神圣祭坛”，进入了一种自由的境地。

谁是真正的英雄？在第三节《瓮城和英雄屐痕》里对于明代那个草莽英雄李自成进行了调侃，不可一世的李自成攻陷太原以后，兴致冲冲地要过固关长城直达北京，偏偏这个长城把他撞了一个跟头，“……以众交寡，办法用尽，竟是久久难于攻破”。李自成当然是一介莽夫，而具有雄才大略的始皇帝赢政又如何呢？公元210年的夏天，他过长城时不可一世，但是出巡到今日河北省鹿东一带时，突然患病暴亡，因此造假草草返回，因为其尸体已经腐烂发臭，“灵经井陉，来到固关，为蒙蔽下属和百姓，遂下令随从官员每车都须装载一石鲍鱼，用其腥臭味道来混肴人们的视觉”。不可一世的始皇帝赢政也不是真正的英雄。那么真正的英雄是谁呢？郭爱华饶有兴味地提出了一个山善哭的孟姜女，对于这个凶暴的皇帝，“前军万马打不倒他，易水河边的荆轲，丢掉了性命用剑刺他也难死，但孟姜女的眼泪可以”。始皇帝赢政何许人物？孟姜女何许人物？区区孟姜女要用眼泪淹死始皇帝赢政，具有反讽意味，同时也说明了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统治者不能永远高高在上，被统治者也不总是任人欺凌。

谁是真正的英雄？在散文的第四节〈长城下的祖宅〉里，作者饶有兴味地记载了固关长城脚下的一个叫做新关村的小山村，这里的村民几乎都是当年守关军人的后代，“守护固关长城的将士们，便将他们的生命，将他们的血脉，永久地和这条固关长城连缀了起来，魂魄就延续在这个叫新关村的小山村”。对于守关的古代的将士和他们的后代，作者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在关公颇有鼓励的眼光中，他们战胜了脆弱，用关公忠孝的种子，抵御着这里的荒凉。愚忠也好，统治者的工具也罢，他们终是将生命和这古老的长城连在了一起”。还有对于商业文明的缔造者们的讴歌，晋商的车轮出固关长城，“在‘枝呀、只呀’的车辙声中，晋商的金融票号，星罗棋布，汇通天下，成为了当时全国三大商邦晋商、徽商、潮商之首”。无疑推动历史进步的各行业的精英都被作者作为了英雄。

郭爱华的写意散文有自己的明显的写作风格，她的写意散文具有提炼精纯、白描勾勒、纲举目张、笔墨节俭、注重韵律的特点。我读她的散文语言和意境都是从古典文学里吸收了好多精辟的东西，她的写意散文不管是写人，还是写景；不管是写城市，还是写乡村，都是取其神而弃其体，取其精而弃其琐，使其文章精短而耐读，读一而知三，就像是浓烈的白酒，稍微抿一口就香味浓烈。如〈故乡村韵〉表达了女性对于季节的特殊的敏感，用了几个细节，就像是有才气的画家，三笔两笔就勾勒出了春的美景。〈原野金秋〉也是写景的，侧重于作者的主观的感受，但是并不因为有了主观的因素就冗长了，文字的跨越度很大，开头“时间老人仅仅是笑了笑，秋就握别夏的多情的手，鸽子便从远山叼来了季节的成熟”。而作者本人“我将秋风送来的请柬攥紧了在手，迈出斗室向着那被太阳镀红的原野走去，但见苍茫浑厚的土地上，似滚动着千重碧波万重金浪，犹如腹部高隆即将分娩的孕妇，在温暖祥和的阳光下，正发出令人心颤的声声喘息，沉重而幸福，热烈而美好”。

在以城市为抒写对象的〈城市景观偶想〉里，作者展现了另样的才华，不仅文字照样笔墨节俭、注重韵律，而且用了“物人化”的写作技巧，把城市的好多的景物当做了可以通性灵的人进行观照，比如在〈马路之树〉里，马路之树就是不甘心在城市里浮华，而是“时刻准备逃跑”树，“仿佛只等着一声令下，就会从容地，从容地借着夜色的掩护，走向那遥远的，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因为有了这样的人性化的对话，有了这样的切入的角度，使文章就有不同凡响的发现。〈路灯〉也是这样的，里面充满了大胆的想象，路灯成了珠链，“然后将它们戴在了城市的脖子、手腕和脚踝上，就像是赠送给心仪的新娘的最隆重的礼物”。〈公交车〉则以独特的眼光，以老黄牛的形象最对比，把公交车的忍辱负重的品性表达了出来，文了不乏精彩的句子：“你真的很累，很累，累的老是在大冷天穿不上鞋子就跑”。“为什么人们总是经常地用动情的语言赞美乡下的老黄牛，而竟没有注意到在城市的缝隙里，劳作着和乡下的老黄牛一样辛苦的你”？

由于中国的散文和小说有着分明的界限，在散文里写人物就成了一件很不容易做好的事情。事情虽然难做，但是在郭爱华的笔下，由于采用了写意的手法，所以，她的写人的散文就显得笔墨集中，显疏得当，文章虽然精短，但是仍可以体会到人物的全部的神韵。比如《奶奶桥》，写了一个乡村的小桥，因为作者的奶奶经常　在桥上走过，她就把它称作奶奶桥。这个桥，又是象征的，在奶奶去世以后，桥的两边就构成了两个世界，而在生的世界的作者由于和奶奶有着很深的感情，就常常梦到奶奶，并且想“轻轻地问你一声：奶奶，在那边，你过的好不好”？〈女人四十〉也是写人的，不过不是写一个人，而是写特定的一群人——四十岁的女人。在这里，作者尽着自己的心力提炼出了四十岁女人的六个方面的特点，而这些特点又是感性的，不是抽象的；是审美的，而不是平铺直叙的，所以就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四十岁女人的特点实际上是女人的成长的过程，作者充分展现她善于提炼和归纳的才华，把女人由情窦初开到成熟的历程艺术的展现了出来，结尾一句“然而四十岁女人这本书，又有几人能读懂呢”？给读者留下了不尽的思考余地。

当然，郭爱华还有大量的写情的美文，有人说，女人因情而生，亲情，爱情，友情，师生情，同志情，同学情等等。郭爱华是个女子，她珍视生活赠给她的种种美好的感情。她永远感激着给她知识的老师，爱着丈夫，孝敬着公婆，不仅兼职着单位的爱委会、红十字会等工作，而且对一切的社会活动积极参与。她活在大写的爱里，所以，总是能对平凡的生活有很到位的感悟。她的散文集里有写给母亲的〈母亲〉，有写给儿子的〈写给儿子〉，有写给文友的〈我最难忘的一次笔会〉，有写给教师的〉〈永远的园丁〉，有写给祖国的〈祖国，我的母亲〉……一笔笔难于解开那个滚烫的情字，人因为爱情而有缘来到这个世界上，又因为各种的缘分，和外部的世界的人和物构成了各种特殊的情，有温暖和也有冷漠，有温馨也有伤害，但是作者作为一个热爱生活的女子，对于世界上的一切都抱有可贵的宽容，当她回忆往事的时候，往往忘却了别人的伤害，而留下了最温暖的记忆，所以她总是活在阳光里，总是感受着生活的圣洁。

生活总是有其内在的运行的轨迹，在我们生活中的商品的味道越来越浓的时候，在文学艺术越来越不被世人看好的时候，有着不错的工作环境的郭爱华反而用自己的业余时间孜孜不倦地开始了文学的笔耕，一定有着她的内在的追求，这在和书名同名的散文〈寻找风铃〉里可以看到她从内心里不断地寻找真善美，不断地自我升华的过程。一个人来到世界上，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乡村，他（她）都是孤独的，是自在的状态，只有到了自觉的文化状态时候，才能实现做人的质的提升。郭爱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在〈寻找风铃〉里用简要的语言对于自己这个矿工的女儿的人生经历进行了描述，“回眸里，却见父亲的头上，闪烁着忽明忽暗的矿灯，沉重如牛般喘息着，爬在了薰人窒息的硫铁矿井……”，“我随着母亲牵着幼小的弟妹，涕视着瓦缸里一点仅存的玉米粒，含泪走上了山坡，将榆树青灰的皮扯下来，伴着‘只咕、只咕’的石碾的转动……”，后来她终于走出了大山，到了矿山工作了，她就在“一间跳跃着老鼠、聚会着跳蚤的八平方米的小屋里，和着黄沙拍打窗棂的疼痛，在风能吹到的一隅，挂起了那只珍藏在心里的黄铜做的风铃”。这个风铃是实指的，也是象征的，象征着人对于精神文明的不懈追求；也是一切文化人对于生命家园的永恒的寻找。

从这个意义上讲，郭爱华的散文虽然有一鸣惊人的灿烂，但是，正如她自己的省悟一般，还是正在路上，还需要“怀着诗人诺瓦利斯说的乡愁，一次次地意志坚定地寻找我生命的家园，寻找着那只挂在家园门口，时有遗失的黄铜做的风铃”。郭爱华的散文虽然在文学语言、在精致的构思、在情感的弹性方面比较成熟，但是在对事物的内涵的观照，在对于复杂社会现象的分析，在对于长散文的结构把握方面还要付出极大的努力。第一步已经比较精彩地迈出来了，第二步就难一点了，；文学艺术的攀登和自然形态的爬山有相似的地方，越是往上走，难度就越大，好在爱华正值中年，爱好读书，精力旺盛，而且有不少的良师益友，一定会实现第二步的突破的。

万事开头难，而４２岁的郭爱华自从２００３年春天涉足散文写作以后，一发而不可收，写作了大量的散文，并且屡有精品令行家注目，其中她的〈寻找风铃〉、〈拥抱夏天〉、〈故乡春韵〉三篇入选２００４年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的百年典藏图书〈中华散文百年精华〉，已经是很好的荣誉，后又有〈用不褪色的绿〉、〈爱情是雾中花〉、〈那些泛黄的旧照片〉〈沉痛的记忆〉等文章在〈中国作家〉等重要文学刊物刊登或者获奖，都是对她的文学创作的充分的肯定。

作者回顾自己的生活道路时候说：“我是幸福的，我是快乐的。”——正是她的生活的写照，可是更幸福更快乐的生活还在以后，不过需要泼洒更多辛勤的汗水，希望爱华迎难而上，奋力拼搏，自我超越，在出版第二本散文集的时候，攀登上另一个难得的高度。

是以为盼。

２００５年１１月１５日于渐宽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