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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 米
高山流云 就是三十年了，我的生活从来没有离开过玉米，从小至今一直是。 家后那一片地，总共八亩四分，种的全是玉米。 秋种离不开夏收。这是农家一年中最忙活的时节。白居易的诗歌《观刈麦》有描述：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这好像就是专为我的家乡而写。 玉米是秋粮，从种到收，不过百天左右。老人说，晚种一天，晚收十天。一收一种，前前后后不过五六天光景。可想而知，有多忙。 脚下的土地干裂，僵硬，一把火就能点燃。割过的麦茬高不及拃许，枝枝隆隆的蓬勃着，奓脚舞手的。犍牛踩上去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蹄尖便荡起一些尘土。 牛呼哧，人冒汗。父亲吆喝牛，前头开沟，让大地敞开胸怀，接纳生命的玉米。母亲断后，播撒种子。玉米金灿灿的，一粒种子，一粒金黄，百余天后，便是一棵长大饱满的玉米棒子。你不由得佩服自然的神奇伟力。 童稚携壶浆，这分明说的就是我们弟兄么。绿色的暖水瓶，沉腾腾的，灌满凉水。桐木或者栎树的塞子。 母亲让我烧水，结果，我把一斤茶叶倾倒在锅里，熬着熬着，茶水红艳艳的，透着褐色。父亲口渴，抱着电壶（暖水瓶），猛的一灌，苦地连连匝舌。 父亲有些鲁智深的味道。他喜欢抱着壶，就着壶口一阵狂饮。如果是凉水的话，就让水顺着嘴巴跛子胸脯的流淌。三点的暑气，地面滚烫，脚板不敢直接触地。如果图着痛快和尽兴，便把壶水汩汩突突的到一头，敞开胸怀。 父亲是男人。他不胖，但也不消瘦，黑黑的一座山。肱二头肌，肱三头肌线条分明，黑色，带着动感，收缩有力强劲。胸前那是两块高原，俯下横亘了条条肋间肌。这都是常年劳作的功劳，非刻意为之。 无论如何，母亲是女人，要斯文些。她便端着碗，或者找个麦秸干，当作吸管来用。坐在地头，用白色的草帽扇着凉风。母亲的脸通红，额头，颧骨处，还有手擦的汗渍痕迹。 什么是美呢？这时的父母无疑是美的。只有在劳动的时候，人才最美。人只有在太阳下，在黄天厚土的背景下，回到了作为生物的常态，才健康自然，有活力。母亲的美，美在健康的颜色，自然的状态。父亲的美呢？美在强健，美在真实。也许他们是粗糙了些，没有圆润的几何线条，不够黄金分割的比例，但原生态的东西就是美。 大地这般硬朗，干裂。犁铧翻动，掀起的是嶙峋如岩石的土喀喇。犬牙交错，碰撞挤压。金灿灿的玉米豆子躺着大地的缝隙里，忍受炙烤煎熬。如果高温持续几天，他们的胚乳就会被烤死，不再发芽，就夭折。 牛的身后，逡巡着两个少年。钉耙翻飞，顿时土块便被敲碎。一推一拉，两行七棱暴翘的土块便平平展展的，与周围的麦茬泾渭分明。他们不是少年闰土，是这个家庭的希望。 雨总是姗姗来迟。千呼万唤的，终于来了，抱着琵琶，遮着脸面，下这么几星，只是走了过场，连地皮何曾湿透？浇水吧。眼巴巴的望着，等着。等着就有希望。 月亮很好，也很皎洁。谁有心情欣赏？农家的生活实在，诗意这东西是奢侈的，就像我们从不做娶明星做媳妇的梦一样。 井台很大，也很深。几株泡桐，做了撑天大伞，因此清凉不同别处。有水的地方，草格外茂盛，长得精神，叶子那个饱满翠绿，带着厚实颤动的手感。 水边人多，女人更多。女人多，但快乐也多。女人天生都是性格演员，自身性格决定了她们自担任的角色。要么嘻嘻哈哈，要么窃窃私语，并行不悖。情感近的，空间距离也近。女人属鸟，喜欢簇堆，唧唧喳喳，说些不酸不淡不痛不痒的的话，取笑一番，算是生活的调味。嘴巴不停，手也没消停着。棒槌砸，双手搓，肥皂，洗衣粉，还有皂荚。大小物件都有，长袍短袖的，粗布丝绸的，胸罩内裤的。 结婚的女人无性别，这是男人们的结论。刘恒说，男人在一起谈论女人。女人聚拢一堆也叹男人。男人叹女人离不开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带着暧昧的讪笑。女人叹男人则带着神往，带着情绪和情感。 我们小，听不懂他们的玩笑内容，只是追打嬉闹的，兀自快乐着。 母亲也是这群女人的一员。大家喜欢和她玩笑，因为她开朗，能经的起玩笑，也能创造出经典出彩的东西，往往出语惊人。说道好处，兴致高了便引吭高歌一曲： 白涯涯的黄沙岗挺起棵钻天杨 隔着篱笆有一座海青房 没有的总想有哇得到的还盼望 盼来盼去谁愿盼个透心凉哦透心凉 女人不是水呀男人不是缸 命运不是那辘轳把那井绳缠在自己身上 黑油油的铁脊梁汗珠子滚太阳 风吹篱笆雨洗窗泪花泡月亮 人心可难测量啊啥事都能碰上 挑水的媳妇谁愿挑着黄水汤 哦黄水汤 女人不是泥呀男人不是筐 命运不是那辘轳要挣断那井绳 牛铃摇春光 辘轳女人和井，篱笆女人和狗，故事就是故事，故事也就是真事。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 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信与不信，喜欢不喜欢都是生活。 唱毕，不知怎地这些拖家带口的女人就说起了家长里短，说起了孩子，说起了玉米。盼望赶快来一场甘霖。这可是半年的希望啊，一个没有玉米丰收的年景怎么过呢！ 也许是一个礼拜，玉米出苗了。小荷才露尖尖角，便有蜻蜓在上头。露晨晶莹，椭圆形，骨碌碌的滚下，湿了根茎周围一方土地。就这点点的露珠，也能维系生命的继续存在呢。 玉米是见风就长的，如同孩子一般。几天不见，便就蹿了一大截。巴掌宽展的叶子，边缘带着丝丝的毛刺。一场雨，就扎出白色的触须，一头扎进泥土怀里，拱着，吸吮着，变粗变绿。 可以忘记了吃饭，就是忘不了这些家伙。冒着雨，给他们开着小灶，一把把的豆豆糖（尿素），一捧捧的葡萄糖，都是他们爱吃的。一蓑风雨，一片笑声。只盼望雨再多些，来得再猛烈些。真有心忧炭贱愿天寒的味道呢。 母亲，父亲，我和大哥，谁不是湿淋淋的？头发沾在头顶，露出本来的头形，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父亲说我们就是一株株的小玉米。我们则反击，说父亲是老玉米，大玉米。玉米笑了，挥舞着手臂，我们笑了，因为看见了冒着红缨子的棒子，裂开嘴巴，等待顶部天线似的花絮亲吻。穿梭在林里的青纱帐里，扶扶这根倾斜的躯干，踩实那根虚虚的底盘，弯下身，拔掉脚下簇拥着茎杆的杂草，顺便释放一下积蓄已久的热尿。一个冷战，瞬间才感觉湿透了浑身。 热火朝天，没有劳动经历的人，不会有这样真切的感受。劳动可以暂时使我们忘记饥饿，忘记寒冷。心热，就连手脚都是热的。热的只是心里的感觉，其实手脚冰凉，如同三九沾满寒霜的石头。 什么是世间最伟大的事情呢？在我看来，就是一粒种子凭着自身的潜能，吸取最浑厚的阳光和最纯美的雨露，把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融会在自己的体内，并以几何基数递增，最后在释放吸取日月精华的一切，走向圆满，回到物质本来的世界。玉米便是这样的典型。 如果说长在地里的玉米是含蓄又蓬勃生动的，如青春稚嫩的少年。等到挂在墙上、架上，它就变得灿亮耀眼，饱满自信，成了肌肉强健的汉子，孔武有力，由此凝成我对它最固执的色彩印记。在这样的印记里，我感到的是殷实和丰裕，有一份踏实和安宁，也觉着连通了呼吸和筋脉，闻到了我血液中泥土的气息。 这短话来自老乡清风来兮的《关于玉米的印象》，说出了我心中澎湃不已的激情。 玉米，这些用了一个夏季和秋季的阳光生长出来，被我们挂在窗外。最适宜的是榆树，根系发达，盘根错节。从树顶一直挂到树枝，满满的一片与阳光同一色调的东西。一看见这些垂着的棒状物，你就会想到什么？那是力量，是雄壮，是温暖的气息，是灿烂的笑容是满足这也成为农家最经典的镜头。与此呼应的是，躺在院子泥地上的芝麻黄豆，还有顺着院墙站立的秸秆。 他们都是黄土地上生长的阳光和雨水的结晶。这些阳光一部分让我们吃下肚子，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是冬天取暖做饭燃烧温暖人体的。当初冬的太阳照进院落，跟着这些凝固下来的阳光汇合到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