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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秋天到来的时候,我还没有充足的思想准备,我还沉迷在夏天的张扬里。对乍然而到的事物,让人未免感到有几丝慌乱,哦,秋天来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拍拍自己的皮肤,再看看高而淡的天空,自言自语地说,肯定是从高空中传过来的;反正不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只见天高了,云淡了,秋天就很高的高处驱赶走了暴虐了一个季节的夏天。我总觉得秋天像一位吹萧的高手,只要他在高高的云端吹奏起来,笼罩在低空的躁夏就站立不稳,只能跌跌撞撞地仓皇而逃。 对门住的叔伯二大爷,是一个在夏夜说古的高手,他家院里的大槐树下,总是聚集着一帮子嘴唇上有胡子和没有胡子的男人,几乎是整夜地听他讲故事,也讲鬼和狐狸;面对一步步消褪的夏季,他颇有几分伤感。我就劝他:“二大爷,那些鬼们、狐狸们被你说累了,您也该回去歇歇了”。 秋的太阳终于收敛了自己的暴虐的脾性,好像是一个处于更年期的女人,终于剥离身上的暴躁,把温存的母爱呈现了出来。清晨的时候,她还有几许的感伤,在红红的脸膛上裹着薄薄的红纱,这些红纱也遮不住她对于地面植物的关注,她看着地面的郁郁葱葱植物,有时候还会掉下几滴泪珠,即是秋雨了。中午时分,她渐渐滑行到树的枝梢,继续收敛着她在夏的躁性,你如果抬头看她一眼,她就会更温暖的看你,让你觉得很柔和,宜人。 肯定的说,秋天对于植物的生长不是最好的季节,甚至有点不祥的预兆;由于天气的变凉,植物的峥嵘疯长的势头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并不是有谁强迫它们这样,而是来自土壤里的营养已经不能顺畅地输送到枝脉,不像在夏季一切总是处于饱和状态,一切总是那样的充满精力。节制,使植物的生命产生了几分中年的自觉,该开花的开花,该结果的结果,一切的发展仿佛是在为着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秋把清凉的风慢慢送来,她不像夏的旋律那样有节奏,高潮和收尾分明;秋天到来时候,就这样散漫地显得漫不经心,但是它能锁定大部分植物的最后辉煌。有时我觉得秋天是被那些唧唧错错的秋虫们唱出来的,这些秋虫是属于秋的,它们能经得起夏天的诱惑,一挨到了秋天,就再也收不住自己的善唱的歌咙,千只万只地汇入了秋的大合唱,它们不仅仅在夜晚歌唱,白昼也能听见它们的细声漫唱。所以,我一向认为秋虫们是具有浪漫气质的,不像我们人类总是摆着一副水泥一般的面孔。秋虫的歌唱并不响亮,但极有节律,是具有跌宕起伏的音乐流动。如果你在夜晚聆秋虫的表演,一定会被这些没有名分的艺术家的演奏所 陶醉,只是听着这些隐匿在田地和草丛艺术家们,用乐声从远处、近处、空中、地面构成一个立体的乐队,远处的如同笛声缥缈,中远处的如笙芦奏鸣,稍微近处如胡琴婉转,最近处如鼓镲铿然……它们虽然没有经过严格的合奏训练,但配合默契,和声幽雅,无论是激越,还是缠绵,都那样自然地在原野上流淌,也在人的皮肤上爬动。爬的久了,就觉得音乐已经成为自己的飘然霓裳,是那种可以顺风飘扬的羽衣;穿着这样的衣衫,人就会感到自己的飘然,感到自己活着的轻松和愉快。 在秋虫蛰伏的农田里,一望无际的是庄稼,这些庄稼们可没有秋虫们那么浪漫。秋天是庄稼们的中年时节,它们端庄成熟、抚育后代。走进秋的青纱帐里,无论是玉米还是高粱,都一概慈祥地低着头,尤其是玉米,当它们看到自己腰里抱着的子女的时候,眼光就更加温柔。由于它们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对子女的抚养上,自己就显得有点邋遢,不修边幅;它们是植物群中最称职的父亲和母亲,把最后的力量放在生命的传递上,不像我们人类,为了活着的愉快,居然有放弃生育责任的。 在秋天,我特别想亲近一条河流。北方的河流就是这样,夏天的时候水满河槽,显得是那样地桀骜不逊,但是到了秋天,它就绵软了,水位也低了。秋天的河流是那样地有媚力,让人朝思慕想,魂不守舍,这条自然的河就渐渐和梦境里的河流吻合了。顺着小河走,就如同抚摩着媳妇优美的身体曲线,高的是乳房,低的是腹部、腋窝,挠媳妇腋窝时候,媳妇就咯咯地笑个不止——而小河不会狂笑,就这样一直细微地流淌着。小河流淌的声音真的很细碎,但人们仍然可以透过浓郁的青纱帐,捕捉到她的瓷器一般的声响:哗,啦拉,哗啦,拉,哗啦拉,哗……声音不大,听到耳鼓里却很实在。小河很细仄,在宽大的原野的幕布上显得不成比例,她被一种思念牵扯成了一根发亮的细线,一头搭在你的脚下,一头搭在远处你想缠住的地方。 小河在青纱帐里时隐时现,有点像害羞姑娘的脸。有的时候,我会停驻在河堤往水边了望,想看见去年曾经看到过的细腿伶仃的水鸟,哦,那只小小的鸟儿,可真的是一只靓鸟啊,它有小小的眼睛,尖尖的嘴巴,翅膀上有黄色的花纹。我当时觉得它太瘦小了,瘦小的一阵风就能把它刮的毫无影踪,风刮起的时候,它真的顺风而去了,可是风一歇息,它不知道从哪里又飞回到水边跳舞,它是一直有归属感的鸟儿,只有到了水边这一小块地方,它才会跳舞,才有灵感……可是我现在特别想见它的时候,它偏偏不在,不知道是不是找到了新的栖息地;我想,她可能到别的河流去舞蹈了。看起来正如人不能进入同一条河流一样,鸟也不能进入同一条河流的。小小的靓鸟虽然不在,可是水边的那一小块快乐的空间还在,只不过缺少了那只靓鸟,这个空间就成了灰色的,这种灰色传染到心里,就让心感到隐隐作痛。人是多愁的,鸟是快乐的,而多愁的人已经看不到快乐的鸟了,唉。 扑通,一只青蛙跳进了河水,在水里一窜一窜地游着,水面上就有了箭头状的波纹,虽然有了一些活力,也无法阻止心绪的怅然,使我感到慰籍的是河堤北岸阳面的牵牛花,这些花儿红灿灿地淹没着河堤,给残破的绿地带来生机和希望。牵牛花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突然用小喇叭在你耳边“笛”地很响亮地响了一声,把你吓了一跳,而在你想发脾气时候,看到傻忽忽的牵牛花却急不起来,还不由得会心地笑了。我走在小河边,看着秋天,被秋天包围着,让我分明意识到我和小河是密不可分的:我是太阳,小河是月亮,太阳和月亮虽然不能重合为一体,但它们是永远无法分离的。 秋天对我来说,是一个收敛的季节,是一个沉淀的季节,我把在整个夏季飞扬的激情收敛了起来,收敛为一抹的绿色,收敛为一小片宁静的水洼,把树头的郁葱收敛到土壤下的根部。哦,在天空飞的太久了,该落到一个河边梳理一下自己的羽毛了,或在泛着星光的河流里游游泳,或者躺在乡下的房顶上,听上一夜的狗叫——这大概是我“沉淀时期”的生活。我愿意接受季节的安排,人不能总是处于上升的时期,不能一直飙升,该飞扬的时候当然豪情万丈,该收敛是时候也应该了无声息。 我很高兴在盛夏以后,有这样清凉的秋,如果没有这个清爽的季节,不仅让人感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还会使疯跑惯了的我迷失了回家的路线。想想,一个人找不到回家的路,那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