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先贤有言曰:“书中自有颜如玉。”引得一大堆读书人睡不着觉而想入非非。“雪夜拥炉读禁书”遂成人生一大快事。可是读来读去发现那只不过是张空头支票,总也不见玉儿的芳影,士人们先是失望,继而灵机一动:“自有”不来,总可以拉一个来,“红袖添香夜读书”未尝不是雅事。或者竟遇狐仙拜访,温柔乡中死做鬼也风流,蒲松龄笔下的潦倒文人常有这种艳遇。不过设身置地地想一想,那书是否读得进去就很值得怀疑,因为那书里的墨香和怀里的软玉温香比较起来,很难说哪个更有诱惑力。因为我总怀疑,“心猿意马”这个词竟是由此而来的。
大概由于以上的原因,那书读得往往并不怎么样,所以中国的读书人有一句模样甚是痛心疾首的慨叹:书到用时方恨少!才华横溢之如路遥者,写《平凡的世界》前也觉得脑袋里空空如也,要闭了门去读三年的书,何况我辈之肖小也?《世象新话》里有个幕僚,想要为主子歌功颂德,却记不起该比他做启还是桀,于是恨折朱管,坐在那里捶自己的头。还有一位写学术论文,论点及论证方法都绝世无双地凸现在脑幕上,论据那部分却一片空白,汕得羞恼万分,一扫斯文之态,大骂那堆软玉温香。 半个世纪前,鲁迅先生曾劝告几个所谓批评家去“读几本书”,因为那几位的肚里的墨水实在不敢让人恭维。我们现在的一些所谓知识分子,好像也犯着同样的病,可怕是诸君们意识不到这一点,或是意识到了而不屑一顾。有人自负聪明,有人自视甚高,有人目空一切,总之是认为自己智商极高,凭着冰雪般的脑瓜可以无往而不利,多去读书实在是浪费时间,谁说的?浪费时间等于慢性自杀哟,还是趁大好时光去冲锋陷阵,做出点光辉业绩,岂不更风光快活! 这种浮躁氛围所形成的大概只是浮萍,要不就是墙头的芦苇。漂在那里绿盈盈的煞是好看,可惜风一吹就随波遂流;而高高在上迎风招展顾盼自雄的家伙,其实不过是头重脚轻根底浅的轻浮之徒。 还有一类人,书也读了几本,自以为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起来,如有问之某书读否?遂失色作大惊状曰:“书有未曾经我读也?”这真是狂生之语,天下书浩如烟海,读了几本就自以为了不起,那任一个撕了两页纸吞在肚里的阿猫阿狗都可以自诩为博士了。 有人以为读书是件苦差,譬如贾宝玉,因此他每读书都要两个“水做的骨肉”陪着。这等神气我们是修不来的,不过贾宝玉之以为苦,只苦在他不喜欢的书,像西厢之类他也是爱不释手的。梁启超先生以为读书可以凭兴趣出发,诚为灼见。但过犹不及,全凭兴趣也会出毛病,正如一个穷汉只想每天吃荤,愿望真满足了,恐怕过不多久大家会疑心他跟被吃的那位原是一家子。萝卜青菜虽不喜欢,却也必须要来点。一个人如果捧着禁书天天“雪夜拥炉”,那身体能不能禁得住,很值得怀疑。 其实善读者以读为乐。再不济还有一种以苦为乐的革命乐观主义。话说回来,读书也大可不必折磨自己,去梁上扯下一根绳子来,头发上一系,或持一寒光闪闪的尖锥,不时咬牙切齿地放一放股上的血,读书读到如此地步,实在是读书人的悲哀。 主要还得从心理上提高认识,宋朝有位皇帝,好像是太宗吧,曾说:“开卷有益,朕不以为劳也。”他规定自己每天必须读书两卷,今日完不成,明日一定补上。这位万岁爷实足使我们奉为楷模。 有人感叹读书无雅所,幻想有个未名园菊香斋什么的。其实许多专家教授都没有自己的书房,读书说到底还靠自己,曾国藩有言曰:“倘能发奋自主,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亦可读书;倘不能发奋自主,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也。”此公深得读之三昧。 宋朝诗人黄山谷有一句关于读书的妙论:“士三日不读,则其言无味,其容可憎。”读不读书关系到那张门面的俊俏问题,看来还是读点书好,否则红袖以何添香,须眉安得如玉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