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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朋友长期居住在日本的广岛,是一个曾经落过原子弹的地方,几年回国一次,喜欢在夏天回来。聚会的时候,总是要谈日本的风情的,可是他却总是喜欢人的舌头,总是以一种无庸置疑的态度说:东方民族的舌头大部分没有长在自己的口腔里。 哦,读者要问:咦,你的舌头不是在你的嘴里长着吗?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明明舌头在口腔里,却非要说在别的地方——这好像是一个悖论,可是在悖论的后面却隐藏着真实,人的舌头很多时候真的不在自己的口腔里。 我在乡下居住的时候,总会听到老乡在夜晚到田野为被惊吓着的孩子喊魂,那凄婉悠长的喊声使本来有几分恐怖的夜晚就更加恐怖。在夏日到来之前,我惊讶地发现大部分人的舌头都没有长在自己的口腔里,他们也每天说话,可是说的是别人喜欢听的话;他们也每天吃饭,舌头上品味的是他们并不喜欢的滋味;他们也需要亲吻,可是回吻他们的不是爱情,而是仅仅是生理的需要。 我吃惊地看到,人的成长就是呈现这样的状态,人越是长大成熟,舌头就越不归自己使唤,当然也就越来越失去自己的本真。在夏天以前的三个季节里,由于天气适宜,人就有充分的时间来打磨自己的语言,说出的话就容易密不透风。人说出的话不是自己的话,而是“某一类”的话,这样的语言是进入某一个阶级和团体的通行证。人到中年,经过了不少历练,就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不说自己想说的话的重要性。舌头是发音的园地,也是滋长祸端的源泉。那些大大小小的祸端总是大大影响着人说真话的积极性。人们为了进入某一个主流社会,为了使自己的处于安全的境地,就总是和自己的口中的舌头做着不疲倦的斗争,总是像调教野性十足的野马似地调教着自己的舌头。 我是比较习惯于说真话的,知道真话伤人,就尽量少说——可是也不敢说假话,因为这样做的结果会给心脏造成的负担太大,往往心跳加速,声音发颤。因此说真话偏多,再加上自身没有出人头地的欲望,所以就一直活的很“平庸”,也很孤独,舌头在那些虚假的洪流中,显得是那样地形单影只,是那般的另类。一年中的夏季是我最逍遥的季节,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发现人都往往“吐真言”,这并不是因为夏天的浪漫,而是以为夏天的暴热,在暴热的环境下,人往往来不及对于口头语言进行精心梳理,往往会出现语言短路,一不小心,真话出来了(很像是酒醉吐真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舌头就回归了。 河坡老街的老房子有天井,我喜欢那个蓝湛湛的天井;每封夏季到来时候,总是要回去住上几天。暑伏的夜晚,总是感到这个天井像老年人过去为孩子叫魂的嘴,那圆润是声音总是在夜半时分能传进我的耳鼓。于是,我在夏天活的特别滋润,我的心脏总是稳稳当当地居住在自己的躯壳;我的语言总是在舌头下处于自然待发状态。尽管天气是酷热难耐,我却是像一坛发酵到兴头的曲酒,越是到夏天越来劲,每个细胞里都蕴涵着倾诉的欲望。 我生活的这个小城里,夏天到来的时候,还总是能看到一个盘头发的少妇在街上游走。姨母告诉我:她是一个不伤人的精神病患者,她是因为丈夫的背叛和单位同事的排挤才精神失常的。可是我从她考究的衣着和宁静的表情中看不到一点不正常的痕迹。倒是觉得用异样的眼光看她的人,显得不正常了。姨母说:这个女人好可怜,她的丈夫是有地位的人,是个副局长,丈夫需要“进步”,需要各种的应酬,需要夫人的配合,可是她总是说些令人无法下台的话,因此离婚……离婚对于现代人来说,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也不至于伤人崩溃。使人感到致命的是舌头不能长在自己的口腔里,使人怀疑自己的是不是还在活着? 每天,盘头发的女人总是准时在日暮时分,走出来,不快不慢地在街巷走着,像是这个城市的幽灵。她总是在低着头走路,好像在地面上寻找什么东西,可是,她究竟是在寻找什么呢,她又丢掉了什么呢?哦,我总是疑心她在寻找已经丢失了的舌头,当然不是她自己的舌头,而是在寻找着大家丢失的那个会说真话的舌头,哦,可怜的女人,你为什么刻意去寻找别人所不在意的东西呢? 我在去年春天的时候,在老房子的天井里种了一棵梧桐树,有朋友说,天井不大,不适合种梧桐树的。我没有听朋友的劝告,还是认真地种上了这棵树,因为在我的眼里,它是一棵会说话的树。天井说话的声音它是能听懂的,它对天井的应和,天井也是能听的见的。 夏天是短暂的,在舌头得到回归的夏天,我当然是幸福的。在这个季节,我目光清澈,声音洪亮,还能顺着时间隧道看到童年时代的那半个月亮。从少年时代起,我就隐隐约约地感到做人的可怕,感到做一个变化多端的人,还不如做一棵树,或者做风起时候的哨子,能缭绕全村的哨子,在春天春风肆虐和冬天被风呼啸时候,总是真实而凄然地发出金属一般的声音,发出属于它们自己的声音。而做人的难处是不能真实的发出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声音是按照别人的需要而定做的,包括音频、音准和音高。所以在央视出现“实话实说”这个版块的时候,我就感到它具有一种反讽色彩。在一个群体、一个国家或者一个民族,当说真话需要用一个媒体去刻意强化的时候,可见真话在平时是多么地弱不禁风。 在整个夏季,我总是呆呆地坐在自家凉台上,看着对面的楼房那个白色的窗户发呆,那里面住着一个从乡下到城市做生意的小老板,刚开始时候,他和邻里亲切的招呼,包括他家的一些零碎事情,都是单元楼的退休老太太们帮助照料。可是这几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他的话也越来越少,总是躲闪地走,也躲闪地回来,像个幽灵;他也对于邻居说话少了,躲躲闪闪地像躲避着瘟神,其实瘟神不在别的什么地方,正是在他的口里,他的越来越短的舌头已经不会和邻里说话了。 在夏季,我比别的什么季节更加喜欢水,水是自由的符号,水总是无遮无拦,有的时候它们静默无声,有的时候就弄出滔天巨响。在看着水从河道里自由顺畅地流淌的时候,我往往感到舌头发痒,替自己的舌头感到委屈,这并不算大的一块东西,因为其居住的具体环境所至,受了多少难于承受的委屈啊。 去年夏天去杭州西湖采风时候,特别地喜欢了那一湖的睡莲,这些躺在湖面的公主们,她们虽然含羞脉脉,但是也一个个爽朗坦率,清澈无暇。她们在“三月春风似剪刀”的春季,还是显得闭月含羞,深藏不露,可是一捱到夏天,她们一朵朵争先恐后,一一开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