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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棵 杨 树
高山流云 父亲打来电话说,兄弟要盖新房了,老宅基地上的那五棵树要伐掉了,刚好用作门窗木料。征求的我意见,因为那里面也有我的一棵树。感谢父亲还没有忘记我。电话里,我告诉父亲,兄弟盖房要用,用了就用了吧,也算是人尽其材。物尽其用了。 父亲的声音有些苍凉的味道。我明白父亲的心情。自离开家乡,走进城里,已经十余年了。这十余年间,风风雨雨,良多无奈,总是没能锦衣玉食,不曾风光,便疏于回家。正如贾平凹在《一棵小桃树》里说的:“走出了山,来到城里,我才知道自己的渺小。山外的天地这般大,城里的风景这般多。我从此也有了血气方刚的魂魄。”十余年的岁月,激情渐渐逝去,不再做那绿色而遥远的梦,但也从未放弃过勇气和希望,不曾丢弃做人的刚直本性。 那几棵杨树呢?树影婆娑,有时入得梦来,或者模糊,抑或清晰。 我家院子后面有五棵树,都是杨树。他们一溜儿排开,紧紧偎依着一渠清水。其中四棵高大挺拔,一棵有些倾斜。 这五棵树是父亲手把手栽的。据父亲说盖新房时候就栽的,特意为我们兄弟栽的。父亲说,等杨树成材了你们就大了。父亲抚摸着并不粗壮的树干说,像是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这几颗树苗是父亲在以院子里扦插的,指头粗细,并不茁壮。算起来,这几棵树就树龄而言,比我的年岁少不了多少。 雨淅淅沥沥的,搅着雪花,春寒料峭。杨树纤细羸弱的身子飘摇着。透过窗户,我问父亲:“这些树苗这么细,病央央的,能活吗” 父亲说:“不要小看这些杨树,他们皮实着呢。咱们高原上风再大他们都能顶住!” “是吗?”哥哥也问。 “不信你们瞧瞧,别看你们现在比它们高,但是很快他们就比高了。”父亲肯定的回答。 “好。那我们就和杨树比赛,看谁长的快。”父亲听了高兴起来,掏出烟袋,装上一锅旱烟末子,抽起来。母亲在做布鞋,也笑了。 “这些杨树那,像咱们人一样,普通平凡不起眼。但是不怕风雪,又乃瘠薄干旱,好日子能过,艰难的日子也能适应,走到那里都成适应,还容易成材,材质也不错,用途广的很呢。”父亲吐出一口浓浓的烟气,磕磕烟锅说,定定的看着我和哥哥,眼神里竟然多了柔和,还有期待。 “为什么要栽五棵树呢?”我们都不甚 明白。 父亲笑笑说:“将来长大就知道了,你们现在还碎着呢。” 村里来了算命先生,说父亲命中注定有五个儿子。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母亲让父亲在十米宽的宅基地上了栽了五棵杨树。那时宅基地前后约十丈长,这五棵树距离房后檐不是很远。也许是因为紧邻水渠的原因的吧,这几棵原来瘦弱的树长的很壮实。其实,并不全是这样,因为他们是生活的强者。 日子忽悠的好快。真的,我们弟兄五个。家境不好,孩子又多。被逼无奈,老五送予了别人家。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也许是偶然的巧合。老五兄弟玩耍的时候摔坏了胳膊了,庸医接骨失误,加之又延误了治疗,竟然胳膊留下残疾。恰巧的是,那年,最东的那棵树竟然莫名其妙的倾斜了身子,远远不及其他几棵树的茁壮。尽管如此,它还是努力的活着,不失望,不等待。丫枝一律向上紧紧靠拢,叶子也是片片向上。依然皮肤光滑,泛着青色的晕圈,和众位兄弟们迎接太阳奉献的光热,吸吮大地母亲的甘露,把脚丫站的更牢更温。当然,那几棵杨树不容说了,很快的,他们便高过了院落围墙,参天耸立,遮天避日,不屈不挠的生长。 就因为多了这些杨树,春天里,简陋的院落便迷人了许多,多了生机,多了快乐。因为他们不但会享受生活的快乐,而且会创造快乐。东风吹面不寒的时候,杨树枝干冒出油油的嫩叶,叶子不大,黄中透嫩绿,绿中带褐色。春风轻轻抚慰嫩叶,摇晃着还不茁壮的树干,比指头还细的枝条随风摆动,吱吱扭扭。不觉中,嫩叶便绽放如花朵般。巴掌大的树叶,绿的透明,绿的闪光。晚上便哗啦啦作响,随风唱和,摇曳起舞,迎合着春天的脚步。春风吹响了希望的号角,这五棵兄弟树便踮起脚跟,拍着巴掌,抡圆了胳膊,映着阳光,伸手触摸蓝天中洁白的流云。白天他们撕下穿身而过的白云,把棉花朵似的云彩像棉花糖般吞进嘴里,晚上像黄牛般细细咀嚼,反刍,品味春天的温情,品尝流云的轻灵和自由的飘泊。夜里,数着星星,趁着夜色的迷梦,吐出一串串的丝须,小蛇般的洒落于院中。有时还调皮的撒在你黑黑的发丝上,挂在你肩头,吓你一大跳。 一支独秀不是春,万紫千红花满园。他们并不孤单,也并不想独享那一方院落的春天。他们虽然坚强,但不霸道强悍。他们用自己的手臂摇晃着隔壁的亲爱的邻居。让他们从冬天的沉睡中醒来,继续演绎春天的美丽。槐花飘香,榆钱金黄,桑椹黝黑香甜。春天扭着腰踱着舞步,向西向北而去。 他们成长,我们成长,他们快乐我们快乐。如果要和他们比身高,那么我们绝对输的很残。就是比腰子胳膊,那还差不了多少。我们是朋友,天旱之际,我们总要给他们提水灌溉。还要松土施肥的。 我们在杨树下雀跃玩耍游戏,把杨树干拍的啪啪作响,围着树木追打嬉闹——踢沙包,摔菱角,斗鸡,玩狼吃娃游戏。累了便静静的聆听喜鹊唧唧喳喳的鸣唱,看蚂蚁匆匆忙忙的搬家。有时顺着树干当作梯子跨越围墙,爬上墙头,看队里菜院子绿油油的韭菜一茬茬的竞相生长,鞋底大小的牛粪也无法阻挡他们的生命顽强。清明前后,栽瓜种豆。茄子,西红柿栽进地里。豆荚的小脑袋顶开泥土晃出地面,两个豆瓣夹着个细细的身子,再挂拉几颗清新的露珠。牛皮菜已经可以下镰了,趁李家大爷不在,偷偷拽几把回家。 慢慢的杨树长高了,也粗了不少。那一年,一棵却倾斜了。若要强行的扶持板正,树根就会松动,也许会死掉。因此便任其生长了。那一年我的那个送人的兄弟伤了胳膊。母亲那天晚上总是是睡不着。右眼皮不停的跳动。第二天,父亲骑车很远去看,才知道了事情原委。晚上回来,母亲哭了一晚。 我们和小树比赛着成长,结果总是我们失败,在他们面前我们渺小脆弱的的不值得一提。尽管如此我们穿着粗笨的衣裤爬上爬下,杨树虽高,却被我骑在脖子上,吆喝着,像驱赶着飞奔的骏马。有时,干脆折下枝条做出哨子,吹奏出毫无曲调的噪音,却依然乐此不疲。黑色的棉裤膝盖磨破了,胳膊肘子露在外面,还有那棉絮一缕缕。但是杨树的皮肤缺细腻光滑了许多。 西北的春天过于短暂。五一未到,天便热了。夏天的成了故事的主角。上了学的我们没有闲暇欣赏风景了。急急的吃饭,急急的上学。杨树便把挥舞手臂目送我们远去,直到穷尽处。晚上回来,兄弟几个端个凳子,坐在树下,赶紧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趁着谢落的夕阳,折些枝条,给家里的山羊吃。时间允许的话,还要去河滩拔猪草。忙忙碌碌,总觉时间很快,也很充实快乐。 一眨眼,就是七月了。巨大的树荫给院落撒下一地清凉老师说一棵大树就是一个小型水库,更何况五棵大树呢。吃饭,无论晚饭午饭,无论糁子面,搅团,还是浆水鱼鱼,窝窝头,还是皮带似的宽面条,树荫下总是吃饭的最佳场所。凉爽的树下吃饭,总是吃的格外香,也引来隔壁的孩子一起串门。大人们唠嗑抽烟,说说笑笑的,苦日子也不觉得有多苦。孩子多的地方总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因此家里总是人气很旺的。母亲总是高兴的说,尽管家里不富裕。人缘是一笔难得的财富那。村里家境好的人家因此也很羡慕,因为他们虽然房屋高大宽敞,但是总是门前冷落,门可罗雀。母亲说多亏了这几棵树。其实,更多的是因为我们做人伟岸、正值、朴质严肃,但也不缺乏温和,力求上进但也平易近人的缘故。人和树相辅相成,相互影响。 八月秋天到了,天渐渐转凉,风变得的凉爽,院子里的蟋蟀在墙角唧唧的唱歌。杨树静静的听着,翩翩起舞相和。九月秋收忙,玉米金黄,豆子放光,谷穗子在田野里翻金浪。杨树有了大用场,枝枝丫丫,堆满了玉米的金黄,大豆的弯月似的的豆荚,还有节节高的芝麻。当然,也有我们的自豪与骄傲的。我们猴子般轻灵机敏,三下五除二的,窜到树上,码好玉米爪子,摞好黄豆捆子,绑紧芝麻垛子。从此,生活的味道会丰富多彩的。 枫叶红,菊花黄,大雁排成行的时候,杨树落叶了。那宽大的叶片,忽忽悠悠的飘下。轻柔,落寞。今天几片,明天又是几片。它好像忧伤,又好像很豁达,铺在地上,从从容容。清晨,背起书包,轻轻踏上,静静走过,感觉出一点点极细微极柔软的感觉,好像踩才自己的身上,不忍在下脚,便拐着,顺着墙角走了。 放学归来,院落黄叶清扫已毕,惟余一条条扫帚的纹丝。目光所及,杨树叶子一堆堆堆积在树根下。这也许就是落叶对根的情意吧,叶落归根,零落成泥,复归根系。从那里来,到那里去,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沟渠。情深如此,恐怕已经是极至,结局如此已经是万幸。 西北的冬天自是相当厉害。不说那雪花,就是西北风已然强大之极。凛凛猎猎的,对着杨树们肆虐,抱着树干摇晃,拽胳膊拉腿,呜呜嚎叫。杨树不管风吹浪打,我自巍然如昔,不呻吟,不乞求。房檐的冰凌两拶多长。杨树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一脸的轻视不屑。她不是柔美的好女子,但的确是树众多 伟丈夫。平凡,但决不简单。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生活依然简单健康,也生机勃勃,也风风雨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新的太阳也渐渐老去。只有我们,只有杨树,每天都是新的,没月都是新的,慢慢的变化演变着。长高长大长粗,年轮一圈圈。 是那,这就是杨树,平凡坚强的杨树。我家的杨树。十年树木。二十余年来,那几棵杨树的确已经成材。她们的胸径超过了半米多,高可十余米。也许作为树木他们可以用作它途了。作为生命,他们依然年轻,依然旺盛坚强。与他们相比,我们也大了,成材了,成家了。像鸟儿般飞远了。就是那个残疾的兄弟,也考上了最好的大学,自食其力。他说,也许生活会充满风霜雨雪,他都能坦然承受,因为他姓杨,是杨树。 想到这里,我心境突然豁达开阔了许多。抬头看看窗外,太阳很亮,很新。我赶紧给父亲拨打了电话,父亲的语气轻快了许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