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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阅战场日历(修订版) 打仗时的一本日历,我一直珍藏着。上面有我的战场随笔…… (一) X月X日 天气照旧闷热 今天无战事 吃过晚饭已是九点,难得有象今晚的宁静,我想走出我的指挥所,到洞外看看。 天空没有云,月亮似洗过的,星儿很少,有点微风,没有雾,今天的夜空很美。战壕外,立着几棵粗大的树干。树的叶子,早就在枪炮的吵闹声中全部归根了,光秃秃地支撑着今晚的月色。这是几棵干树,生命早已没有了,宣立着的,是坚强的灵魂。我知道,它们是为了历史的神圣才没有躺下,它们将重谱一曲《血染的风彩》。 最大的两棵干树上缠着木棉,月夜中,如同给干树的伤口包扎着灰色的绷带。我思想着,如果没有战争,若是画家这时在此采风,他会是什么心情?画家笔下的干树木棉,将会给人们带来些什么呢?若是诗人此时面对此景,他又会为木棉和树写点什么呢?顺着干树向前方看,是一片V字型坡地,漫坡长着芭蕉。微风中,点点月光洒在芭蕉叶上,如同天上的星星陨落在会抖动的墨色中。 我爱这里的芭蕉,爱它极强的毅力和强大的生命力。在一片爆炸声中,它们可能被撕得粉身碎骨,连根被抛起再落下,但只要你给它几天安宁,给它一场无需大的雨水的召唤,它便会从自己和同伴的尸骨碎片中茁出新枝,用不了几天,又是一片勃勃绿绿的芭蕉林!这多象我阵地上的弟兄们,一声理解万岁,他们便愿意将生命化着这里的芭蕉,将灵魂化着祖国边陲的一点绿色…… 战场——美丽的夜色。 (二) X月X日 天阴无雾 有战事 上午七点四十六分,在一连的我的一个小老乡——W,牺牲了。(W同我是一个团的,他的连长老M同我是把弟兄,这是在四个月前,一次战斗结束后认的。W同我没有认弟兄,但认感情绝对是弟兄。同乡嘛,这在部队是一种特殊的情感纽带,何况是在战场上。W当兵四年多了,今年二十三岁,一米七六的个头,长得很帅,是一个军事技术尖子,生前在一连当代排长——义务兵。) 计划开战时间是早上七点二十分。七点差三分时,W还给我打来电话说:哥,一会炊事班送鱼来,剌硬,大火煮得急,哥吃的时候当心点呀!(哥,一会就要开战了,今天的仗有点恶,炮火准备时,双方一定打得很凶,哥要注意安全呀!)八点十一分,第一轮战斗间隙时,老M悲切切地给我打来电话:老X,对不起,我没把小W照顾好,他留在这里了,是七点四十六分时的事…… 小W的遗体没有找得全,最大的一块遗体是一只大半条腿,是他的副连长从一棵小树上抱下来的。 下午四点钟,战斗结束后,我来到了一连阵地,帮着整理W的遗物。遗物不多,共有以下几件:三十多封地方大、中、小学生写来的信和二十多封W的对象及家人写来的信;几套部队发的军装;一百多块钱现金和一张用叶兵名字寄给某地方小学的二百元汇款回执;一套自学丛书及学习笔记;地方政府和群众慰问的几条裤头、背心及几双绣着美丽图案的鞋垫;两本日记。 我随手翻开他的一本日记本,上面有这样一段文字: 今天给河北师大的同学回了信。他们说我是“当今最可爱的人,不怕牺牲,是一个为国无私的人,是一个英雄”,其实不对,当今最可爱的人当是指整个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我只是小小一兵,一个尽义务来的兵,算不得最可爱;说到为国无私,我心有愧,我不过是听从祖国召唤来到南疆,换了谁,只要是个有民族感的中国人,只要祖国召唤他,都会来的,况且我来部队不是还想考个军校吗?当然,考军校也是为了报国,但也算是一个职业呀,不能说无私;说不怕死,要看怎么理解了,谁也不想死,当兵,职责所在,来了就得认可为国献身;英雄?我是当不起这个称号,我算什么英雄?但我愿意成为英雄,如果祖国和人民需要的话,我愿用我的一切来铸就它。 听一连的同志们告诉我:W代排长是在救受重伤的九班长时,被敌人(我想用“对手”来代,但当时同志们就是这样说的——“敌人”)打来的迫击炮炮弹击中的。他被击中两次,第一次击中后,他的腿受伤了,但W代排长还是向九班长身边爬去,第二发炮弹…… 我采了一束老山兰和几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花,由老M陪着,来到了小W牺牲的地方。我知道,此时的小W的灵魂也一定化着一朵小花了,他会在这四季如春的地方为国添彩,直到永恒! 小W生前所在排的战友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身后,当我洒出手中的花束时,他们脱下了帽子,唱起了那首《血染的风采》…… 小W:你是无私的,你是不怕牺牲的,你是英雄,你是最可爱的人! (三) X月X日 时阴时晴 有战事 这一仗已打了二十多个小时了。 从我的主阵地通往24—9号阵地的两条战壕和一条通道已叫对手的炮火完全封锁,三条电话线也在一小时前中断,两部双鞭带电台受强大的干扰,无法使用。24—9让人担心。 雾,时浓时淡,如同当前的战事。枪声如同无数的鞭炮在齐放,杂乱地敲击着你的耳鼓;炮弹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如同摇滚中的急点架子鼓,伴着火光,随着硝烟的腾起、散开,在战场上激烈地回荡着。 “连长!八班副从负九(24—9号阵地)爬回来了!要增援!”通讯员小高从阵地东侧奔跑过来,对着我大声喊着(战场声音太吵,不喊听不到)。 “八班副在什么地方?让他过来!” “在九号哨位!他挂彩了!军医正在处置!他来不了!” “四排长!” “到!” “接替指挥!” “是!” “小高!” “到!” “让副连长和吴连长(高射机枪连副连长,加强的兵力)到九号哨!” “是!” 八班副的一条腿负了重伤,战壕外留下一条长长的血迹……他是爬回主阵地的。八班副吃力地汇报完负九的战况后,昏倒在了担架上。我和副连长及高连长简单地统一完思想后,决定由我设法向作战室报告负九战况,由副连长带十一个弟兄去增援负九。 负九,离主阵地约五百米,是一个独立低矮小山包,居于一片芭蕉丛中,由三排长带领四十个弟兄坚守着。 二十多个小时的激战,负九阵地上的弟兄们打退了对手十一次进攻,阵地上能上哨位的只有十七个人了。负九的战斗在激烈地进行中。 一发炮弹落下,接替三排长(他牺牲了)指挥的三排副排长(七班长小张担任)的腹腔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青青的肠子和着红红的血,流到了腔外。 “狗娘养的!我不是女人,这会他妈的搞什么剖腹产!”小张将露出腹腔的肠子胡乱地塞进了腹腔,用一条三角巾在外面狠命地勒了一道,接着投入了战斗……(战后,他被军委授予战斗英雄称号。) 战士小曾右眼勒着绷带,血,染红了他整个脸,染紫了他的右肩军装,身旁的军用水壶上留有三个弹孔,他战斗着…… 战士大陈是机枪手,右手没有了,他用左手战斗着…… 八班长双眼和一条腿打着绷带,坚决不同意回到洞中,躺在战壕里为战友们拧着手榴弹的后盖,压着弹匣里的子弹,他战斗着…… …… 副连长带着十一个弟兄用了近三十分钟,在主阵地和友邻阵地强大的火力支援下,赶到了负九阵地。 战斗又持续了近四个小时。战斗结束后,我赶到负九,清点人数时,没有见到战士大赵和小文,副连长告诉我,他们趴在哨位上睡着了,没有叫醒他们。 辛苦你们了——我的浴血战场的兄弟! (四) X月X日 有风有绵绵的小阵雨 今日无战事 今天是清明节。 一大早,我将阵地上的指挥权交给了副阵地长,带着通讯员匆匆下了阵地,我想到麻栗坡给烈士们上上坟。假,是昨天请好了的。 约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来到了烈士安息的地方。烈士们居住的山头不算很大,但地理位置不错,风景也行,是烈士们安息的好地方,用俗话来说,这里的风水不错,是个龙脉之地,我看了后心里有了一丝安慰。 来祭奠的人一拔一拔的。当我们祭奠结束,打开没有用完的酒瓶,坐在祭坛前准备与烈士共进午餐时,山脚下上来了两男一女一行三人,穿着老百姓衣装的一对头发花白的老人身后,跟着的是一位穿着军装的中年人,他们在离我们设祭坛约二十米的一个墓碑前停了下来。两位老人好象在为什么东西没带而小声争执着,中年军人匆匆向我们走来,原来是忘了把准备好的酒来了;我还知道了,来的老人是一对夫妇,男的是在职的军人,他们是来祭奠老人独生子——一位在战斗中牺牲,只留有衣服碎片的副营长的(他的墓是衣冠冢)。我拿着酒,同这位中年军人一道来到了老首长的跟前,在这位只留碎片衣服的烈士墓碑前,用我带来的行军缸子,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老首长从他老伴手中接过一套军装,一言不语,很认真地穿在了自己的身上,烈士的母亲帮他扣好了风纪扣,老首长穿着整齐后,后退了两步,一个标准的立正动作在皮鞋后跟的撞击声中完成,他缓缓地举起右手,给他的独生儿子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右手的敬礼姿势保留了约有三分钟,我知道,这个三分钟里有什么,谁都知道这三分钟里有什么!此时,烈士的母亲抱着墓碑,同样是一声不吭,任由泪水从她那紧贴墓碑的脸上滑下,无声地滴落在墓碑上……谁非父母所生?谁无儿女情长?无声吗?有声吗? 老首长祭奠完他的独生子后,我们席地而坐,一同在碑林中吃起了白酒、罐头加面包的午餐。吃饭时,老首长总是不停地向西坡张望,喝了两口酒后,他倒底坐不住,起身向西走去,一会,老首长在西坡叫我们,让我们把东西拿过去。 西坡也是烈士安息的地方。到了老首长跟前,老首长说:你们看,小曾家里今年好象没有人来呀,碑前什么也没出。噢,小曾,也是位烈士,他是江苏籍的,生前是老首长儿子部队的一位自愿兵。我们决定在老首长的指挥下,也为小曾烈士举行一个祭奠仪式。老首长的老伴用自己的衣服为小曾擦去了碑上的青苔,然后又抱着小曾的墓碑,也将脸紧帖在碑上,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碑铭,同样的无声,同样的落泪;老首长也还是敬了军礼,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凝重。祭奠仪式正在进行当中,一位年轻而又满脸疲惫的妇女抱着一个约三周岁的小男孩来到了小曾的墓前。 “ 你来啦?”老首长问 “嗯,我来了X长。”年轻妇女回答着 来的年轻妇女是小曾的妻子和孩子。她是挺着大肚子送夫上前线的,孩子还未出生,小曾就牺牲了,好多人劝她改嫁(包括小曾的父母),都想让她有个完整的家,一个人带着个孩子很难的,可她不愿意,她说她有能力一个人将小曾的孩子领大,她说她对小曾有过承诺的,尽管小曾没有同意,她也要这样做。 我的通讯员接过了小曾妻子手中的孩子,小曾的妻子跪在小曾的墓前,从随身带来的包中取出了一叠黄裱纸和几十封信——这是她去年离开小曾的墓后,一直到今天这段时间内写给小曾的,我们不知道她的信中具体是怎么写的,但我们又好象明白她的信中写的是什么!她接过我手中递过去的打火机,点燃了黄裱纸,又将信一封一封地慢慢投入火光中,她同样是没有半声的言语,只有火光在她的泪中闪烁,仿佛是在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地读着寄往另一个世界的一封封书信。我不知道,电影、电视中的爱的故事中,有没有我现在眼前的这一幕画面,在那些廉价煸情的文艺作品中,不知有没有这样的爱情故事。 “叔叔,妈妈总说爸爸是为国牺牲,为国牺牲是做什么的呀?我爸爸不可以做点别的吗?我总见不到他。”通讯员的眼在湿润,我们大家的心都在酸楚。 “叔叔,你长大了也会有小孩吗?你会带他捉萤火虫吗?我妈妈不让我捉,说也是生命,什么是生命呀?妈妈说生命很贵,多少钱一个呀叔叔?”通讯员的眼中流出了无色的液体,他将小孩的脸紧紧地帖在他的脸上,大家的脸上同时也吊挂着从心头涌出的晶莹…… 天色将晚时,我和通讯员离开了烈士们的家,驱车向阵地赶去。 212吉普车在战区泥泞的道路上颠簸着,我的思绪也在颠簸着。 原本一道唱着战歌开进战区的战友们中,如今有人在一个神圣的称号——“烈士”的区隔下,无法直接同我对话,我只能在哀思中联络他们;我说不清楚,我会不会永世记得他们;我会时时想起他们吗?如果他们中还有活着的,现在同我一道去祭奠,他们这会会在车上说什么、想什么呢?我不知道这些烈士们的亲人们这会在想什么,他们的亲人们这会又是怎样的一个心态呢?这个官那个长的,今天是不是也会用某种方式来祭奠自己的亲人?祭奠时会想到居住在地下的烈士们吗?他们会不会想到当官的前程中有烈士躯体铺就的路段呢?人们在酒宴上为这为那干杯时,会不会想到葡萄酒有一种颜色同血是一个样子的?歌舞厅今天是不是照旧要开张?强劲的旋律中有灵魂在升华吗?拥挤的交通车上,会有人在为自己的亲人抢坐位时,也为烈士们的亲人占一个位置吗?还有…… 一个不小的颠簸,将我从胡思乱想中拖了出来,我点燃一根烟,打理着沉重的心情,凝视着车窗外面的景色;窗外的小雨飘着,山上的树依旧是绿的。不知何时起,我的眼中也下起了雨,眼中的树渐渐地带了一些红色,树的叶子上滴下的说不清是什么了。 (五) X月X日 有雨 有战事 这里虽然很少看到炮弹爆炸时的火光,也很少见到子弹刻划天空时的尖啸景象,但能听到隆隆的炮声和杂乱的枪声,这里虽没有硝烟涂抹气氛,但却也是演绎生与死、赞颂着坚强和伟大的战场,这里是104战地医院。 医院是有十几座行军帐篷组成的,它三面环抱着郁郁葱葱包裹着的青山,一面凭临汩汩诉说着历史、记录着而今的盘龙江。 凌晨零点十分,蒙蒙细雨飘洒着,远方传来了激烈的枪炮声。 凌晨零点一刻,医院全体指战员集合,抢救伤员的准备工作开始。 凌晨零点二十五分,各科室报告准备完毕,郑院长带着野战救护车队向一线阵地开发。 凌晨一点二十分,第一辆野战救护车返回医院,两名重伤员分别抬进六号和八号帐篷,手术抢救工作紧张地展开。 四点三十分,八号帐篷二号手术台前。 腹部外科主刀、主任级女军医苗副院长已站立在这个手术台旁连续工作了三个多小时。这是她今天连续做的第三台手术。无影灯下,她的脸显得有些腊黄,汗水将她原本淡蓝的手术服染成了深蓝,她感到自己的腿有点支撑不住,手有点不太灵活的感觉,视线也开始有点模糊了。在这里,她的腹部外科医术水平最高,她不想离开手术台,她不想让战士变成烈士,谁也不想让战士变成烈士!她知道,为了对战士的生命负责,她必须离开正在进行的手术程序。待王军医接替了她的手中工作后,她坐在了心电仪旁边,这是她从集合到现在第一次坐下来。 这时的苗副院长很想喝点水了,她同时又想到帐篷里的战友们都该喝点水了,她关照十九岁的女卫生员小彭密切注意心律后,便艰难地支撑起疲惫的身体,准备到炊事班提两瓶水来。当她刚走到帐篷的门口时,卫生员大刚风风火火地迎面闯了进来。 “报告苗副院长:六号帐篷急需O型血,库里的O型血已经用完,血站的送血车还在路上,可能得过半小时才能到达!” 医院的一把手郑院长带队去前线了,医院里的事,自然是向她这位副院长报告,她必须迅速作出及时而又有效的决定。 “大刚!电台急报血站;电话向警卫连救援!” “是!”大刚转身离去。 “小彭!跟我到六号帐篷献血!” “是!” 她明白,此时的血,就是战士生命可能得以延续的先决条件。这医院里,只有她和小彭是O型血,而警卫连尚在两公里之外,目前解决急需的办法,就是她同小彭去献血。 六号帐篷里,手术台上躺着晕迷中的伤员小张。 苗副院长进得帐篷后,挽起衣袖就喊道: “快,抽我的血!” “不行!你的身体太虚弱,你的血不能抽!”帐篷里的几位军医和卫生员几乎是同声回应着。 他们知道,参战本没有苗副院长的事(绝不是战争让女人走开),四个月前,部队准备开进战场时,苗副院长怀有三个月的身孕,她属部队留守人员,她是在说服了自己的丈夫后,在部队将要开发的前一天,流着泪偷偷地做了堕胎手术,又偷偷地混上行军列车来到战场的,为此,她还挨了一个警告处分,她是带着一个该受而又绝对不该受的处分来到战场的呀!她为了什么?她是为了不要自己腹中的小孩?找个借口搞堕胎?她今年三十四岁,结婚后一直没有怀孕,她能真的不想要孩子吗?是为了出风头、搞个政治资本?她是军医,是军官,是医院的副院长,她有较高的医术水平,她有一个二等功和两个三等功,她还想要什么样的资本?就是为了自己找个警告处分?有谁没事想要处分?进入战区后,她一直身体虚弱,这都是那个堕胎后没有得到休息造成的,这里是战场,战争没有可能给她休息调养的机会,战友们不忍心从她虚弱的躯体中抽血,她早已为战争献过过多的血了! “这是命令!谁敢不服从?快!抽血!我的血管中不流淌虚弱,只流淌需要!” 是呀,来到这个战场上的人们,血管中流淌着的全都是需要!是祖国的需要! 战友们含着泪从苗副院长的血管中抽取了350CC鲜红的血液……小彭献出了400CC。 苗副院长献完血后,喝了一支五十毫升的50%葡萄糖针剂,休息了五分钟,就又投入了对伤员小张的抢救工作——小张是个综合伤伤员,他是为了给战友们打开最后的三十米通道时,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滚压地雷时受的伤。 半个小时后,胸外科主刀单军医与苗副院长交换了一个眼神,泪水从他们俩的眼眶中涌了出来,抢救手术停止,急速做起了缝合——伤员小张无法抢救了,他伤得太重。 小彭的400CC血液乃在缓慢地向着伤员小张的血管中流淌着。 小张清醒了过来。单军医咽噎着轻声对小张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谢谢——你——们,不——要——难过,滚雷前,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小张微笑着,断断续续吃力地回答着。 “你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吗?” “告诉妈——妈——,儿子今生——报国——是为了——更多的——儿子在自已——妈妈——跟前——尽——孝!” 这,就是我们的战士!这就是我们的战士临终前需要对妈妈说的话! “我们会告诉妈妈的,你放心!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我——二十三了——没有吻——过一个女——人——,作为——男子汉——觉得不是——完整的。” (朋友,当你看到这里时,是不是觉得我们的英雄不象英雄?是不是觉得我们的英雄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不是觉得即使战士当时说了,我也不该把它写出来?如果你是这样认为的,我得告诉你:我们的战士也是人,我们的英雄也是人当的!如果他不是战士,如果他没有来到这个战场,你会认为他此时说出的话是不应该吗?和平环境下的他的同龄人中,有多少人没有偿试过吻的甜醉?难道,就应当是战士为花前月下的人们的吻,浴血、放哨吗?难道就该是我们的小张来浴血保障吗?) 低声抽泣着的小彭抬起头对苗副院长坚定地说: “副院长,我愿将我的初吻献给他!” 苗副院长流着泪点了点头。 小彭用衣袖擦了擦泪,双手将散在耳边的头发理了理,整了整军容,轻轻地走近了伤员小张的手术台前,用双手轻捧着小张的脸,深情地对小张说: “我爱你!” 说完,她腑下身,将一个少女神圣无二的初吻贴在了小张的双唇上…… 朋友,你见过如此伟大、纯洁的的吻吗?你不想为这个神圣的吻而讴歌吗? “副院长,请允许我将我的裸体展现在小张面前,我想让他带着男子汉的微笑走向天堂!” 吻别后,小彭十分认真地又对苗副院长说道。 帐篷内无声。帐篷外的小雨依旧下着,轻轻地敲打着帐篷,发出沙沙的响声,不知道天公的泪是在为战争而落,还是为小彭的决定而洒。 帐篷内只留下了苗副院长和小彭。 军装从小彭的身上滑下了。一道洁白而又美丽的曲线照亮了整个帐篷…… 这是一个美丽的心灵在帐篷里放光!这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在祖国的南疆燃烧着! 十九岁,十九岁的花季少女,十九岁的中国女军人!十九岁的美丽永恒! 朋友,你不想高呼中国的南丁格尔万岁吗?你不想高呼中国的女军人万岁吗? (六) X月X日 有间断小雨 阵地交接 有战事 小雨下了一夜。 按照上级的计划安排,我们这支部队今天将全部撤离阵地,阵地交由友军接管,我们的作战任务完成了。 为了保证交接工作的顺利进行,昨天,我们打了一场出击战,打得很漂亮。全阵地抽调的153名弟兄出征,全都活着回来了,只有十四个轻伤。这是我参战以来打得最开心的一仗。 六点十二分,雨停了,友军的一位魏姓副营长(将接替我这个阵地长职务)带着两位副阵地长、军医、通信员等九人,准时到达我的指挥所。我们没有寒暄,只是相互敬个礼,拉了拉手,互道了一声辛苦。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声辛苦的份量,这声辛苦包容着后方亲人的牵挂,包容着一般人生哲学所无法诠释的那个无悔的奉献,包容着祖国的尊严和军人的职责。 交接工作是对口进行的(也就是阵地长同阵地长交接,军医同军医交接),不到一小时,文件交接、器械交接、弹药交接和战况交接等工作全部结束,我带着友军的魏副营长和他的通信员小林走出猫耳洞,沿着战壕进行阵地现场交接。 没有雾,我们不用望远镜可以看到对手阵地后三公里的那条公路上的车在行。 在九号哨位,我们站立的时间稍长,因为地势的原因,这里是个战事常发地点,是对手偷袭频率最高的地方。我正仔细地向友军的魏副营长作介绍时,我的八号位上的六班长高声叫我,说有我电话,我刚侧身想询问六班长,只听得一声熟悉的子弹撕破气流的声音,从我的后脑勺略过,一股灼热粘帖在我的头上,我条件反射式地喊了一声“蹲下”,并用手摸了摸头,我手指的触觉告诉我,我的后脑勺有一撮头发被冷枪子弹的灼热烧焦了。我侧过身来看了一眼一直站在我身后的小林,他,倒在了血泊中。正是那颗从我后脑勺飞过的子弹,击中了小林的左眼,扯碎了小林的整个后颅,红的血液和白的脑浆喷洒了一地,小林连一声啊唷都没有叫出,就悄悄地牺牲了…… 小林,十九岁,一年前入伍,高中文化,共青团员,湖北人,汉族,无同胞兄弟姐妹,O型血。 小林可以被追认为烈士,但不会授予战功。小林的家人可以从部队得到约八百元的一次性抚恤金,还可以从地方政府得到一千元的慰问金,两项相加,不足两千元。 区区两千元唷!这两千元算是什么?能做些什么?这,就是一个年轻的生命的变相价格?这,就是一位烈士家人变相的泪水价值体现?这,就是军人那个无私奉献的核心组成的不等式的货币表述? 交接工作,没有因为冷枪和小林的牺牲而停止。 十一点,友军的两个哨兵从小林血染过的战壕走过,换下了九号哨位上我的两位弟兄,作战换防工作基本完成。从友军哨兵的眼中,我读到了四个字——刚毅和使命。 我的一百九十一位弟兄,是十一点十五分全部撤离阵地的。按照规定,部队换防撤离后,我一个人还得留在阵地上,协助友军阵地长指挥作战四十八小时后才能撤离阵地。在阵地通往后方的通道口,我将最后一批十六位弟兄送离阵地时,我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那是一种轻松与沉重并存,甜与涩并存,欲歌与喉噎并存,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并存……的滋味,我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百感交加。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真正体味到这个百感交加的,因为它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它是一种只可自己感触,不可言传复制的有形在无形中的情愫。在通道口,一百九十一次握手时,竟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目光交错着,无声而有力地握着手,然后是弟兄们转身步入通道。每个弟兄在同我握手前,都会向着阵地敬一个长长的军礼。我明白,他们这个长长的军礼是给阵地上的所有生命留下的,是给留在阵地上的烈士们的英灵留下的,是给这片热土的记忆留下的。 晚上,在我的猫耳洞中,魏副营长及他的两位副阵地长,团坐在我那用弹药箱拼起来的“床”上,点着一盏小马灯,作了一次较深的标准的触膝谈心——猫耳洞中的“床”很小,宽只有一米多,长不到两米,这已是特大号的“床”了,(我的指挥所是全阵地最大的猫耳洞)四个大男人坐着,只能是膝触膝了——我们从作战指挥谈到了人生价值,从部队谈到了地方,从猫耳洞中的“三害”(霉菌、毒蛇、旱蚂蝗)谈到了荷兰史诗,我们还谈到了恋爱、婚姻、家庭。 在交谈中,我知道了魏副营长的一些情况,并“认识”了魏副营长的妻子。 魏副营长是陕西人,有着秦腔式的豪爽和兵马俑式的深沉。魏副营长是从陕西周至县农村入伍的,临上阵地时,他刚从连长调升到副营。魏副营长家的家境不好,他的父亲和岳父都因癌症,目前尚住在离家很远的省城的两家医院里接受着治疗。他只有一个弟弟,二十八岁了,尚未结婚,弟弟在家负责耕种自己家里和岳父家的地(魏副营长的妻子是独生女,两位母亲都到医院去陪护了)。 魏副营长的妻子是他初中的同学,她同他是一个公社(乡)的,她是一个代了九年课的小学民办教师,用魏副营长的话说,他的妻子如今还在太白山下收种着山村地里的日月(农村户口)。 魏副营长临上前线时,他的妻子挺着个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大肚子,到部队为他送了行。她在部队住了三天,做了两件事:一是应连队指导员之邀,组织来队的七位干部战士家属,给连队全体干部战士开了一个送行晚会。在晚会上,她唱了《十送红军》,得到的回应是全连自发合唱的《血染的风采》。二是同连队的文书一道,出了一期黑板报,板报上有她的一封致魏副营长(当时还是连长)的公开信。板报登出后不到一天,板报上被贴满了干部、战士“给嫂子的一封信”,其它连队也有不少干部、战士来跟帖的,外连队的跟帖不下百封。军报内刊版上报导了此事,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她离开部队时,没有要任何人送她去车站,全连官兵在连队的院子大门口,列队行注目礼,目送他们的嫂子只身离开营区。团政委的妻子和政治处的丁副主任在军营的大门口,“碰巧”有事会路过车站,“顺道”把她带到了车站,并送她上了车。我知道,魏副营长的妻子没有让人送她,是因为她知道,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生离死别,她自己知道,在上车分手的时候自己一定会流泪,她知道即将开赴前线的军人,最不需要是眼泪。 魏副营长随部队开进战区集结地后的第二个月,他妻子所在学校的同事给他拍来了一份电报说,他妻子为他生了个胖小子,大小平安。提到他儿子时,魏副营长的眼睛亮了许多,接着又暗淡了下来,好长时间没有说话,再开口时,他说了一句令人深思的话:当军嫂,比我们这些军人为国付出的更多,军人,如果不在战场上勇往直前,对不起家中的另一半。 谁说不是呢?女人嫁给军人,她时刻得准备着成为国家的寡妇——她的丈夫是国家的,时刻都准备着为国捐躯;女人嫁给军人,就注定要将家庭这副沉重的担子,一个人挑起来;女人嫁给军人,就注定自己不能去月色很美的幽静小道上嗅花香,就注定与公园的小道不亲,因为那里需要留下深情的挽手,和恋人的吻,而她们的另一半,却在长长而又遥远的思念中;女人嫁给军人,就注定她必须同时具备女人的柔情和男人的刚毅,因为,作为妻子,她必须是柔情的女人,而作为军人的妻子,她又要象男人一样,独自撑起一方天地。 我同魏副营长他们的交谈,是被洞外的地雷爆炸声打断的。 随着爆炸声,我和魏副营长他们迅速作出反应,拿起武器闪出洞外,投入到了激烈的战斗中。 (七) X月X日 有风和间断的淡淡的雾 部队撤出战区一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