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爷爷

晓草

家乡有个习俗，每年的旧历七月十五之前，已出嫁的女人就要上瓜果坟，即带上水果到坟墓前祭祀逝去的亲人。嫁出的姐妹还可以回来聚一聚，村子里便如同过节一样，这时我们就会感到那些离去的人会和我们一样快乐。今年的暑假我特别忙，又远离家乡生活在这个城市中，没有人没有迹象提醒时令，等突然想起时，已误了祭期，于是思念爷爷的心情便愈加强烈。想起那些似乎已淡忘的尘封的往事，泪水已模糊了双眼，打湿了枕。

89年的旧历十一月二十六是周六，由于期末考试的临近，远离家乡求学的我不准备回家了。而且高中时的几位男生周日要来这儿玩，其中还有我暗暗喜欢的一位男生，这几天我就盼望周日的到来。周六那天出奇的冷，打回了午饭，逃回到温暖的寝室时，我的心就乱糟糟的，想起上次回家母亲对我说的话：“你爷爷老得有点糊涂了，他经常迷路，耳朵也背，很少和人说话，但是很奇怪的是每到礼拜六，他都到村口等你，不知他是怎么记住的。有时我们跟他说你不回来，但他还是固执地去等，谁也劝不住……，” 我并不是每个周末都回家的，可每次在村口下车，第一眼见到的总是爷爷，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这样的景象来：在一个老村的村口，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拄着拐杖、靠在一棵老树上、站在肆虐的北风中，企盼着公共汽车的到来，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下车的人群中寻找着他的孙女，一次次胀得满满的希望又化作了失望。爷爷的背紧贴着老树，老树也最能理解他的心情，那在寒风中飘摇的枝头就是替爷爷召唤远方的孩子吧？爷爷冬天穿着的是一身灰布棉袄，外面穿着一件老羊皮袄，头上戴着一个棕色的小毡帽，……上一次回家爷爷对说他的皮袄变重了，很压脊背。其实我知道是爷爷的身体渐渐不如从前了。想着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我怎能忍心让站在寒风里的爷爷再一次失望呢，我的鼻子酸酸的，就再也坐不住了，我用最快的速度奔向车站，心儿已飞到爷爷的身边……。

我从村口下了车，却没有发现爷爷，“我的爷爷，您在哪里？您怎么了？……” 我的心被揪了起来，也紧张得有些哆嗦，双腿更是在颤抖，脚步踉跄地向家中跑去。自从爷爷过了八十岁，中了一次煤气后，身体就不太好了。我就一直处在担心爷爷会离开我们恐惧中，那时我常听大人们说如果半夜听到呱呱呦（猫头鹰）的叫声，村子里就有人要死了。而担忧又常常使我夜半时分醒来，有时还真得能听到呱呱呦的叫声，那生灵的叫声像鞭子，抽得我的心都痛了。

等我跑回家，母亲告诉我爷爷刚被父亲从村口劝回老屋。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没等母亲说完，我就迅速地拎起转站时为爷爷卖的他爱吃的肉包子、炸糕和橘子飞也似地跑向老屋。

爷爷是个守林人，80岁之前一直住在村北的林子里，那儿有一间小屋，小屋的周围却没有饮用水，爷爷要回到大约一里多地的村子来挑水。80岁时，身体还是很棒的，中途只休息一次就能将水挑到小屋。他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甚至都不让父亲帮他挑水。爷爷尽职尽责地守卫在林子里，他还抓住一些偷树贼，在那些手持利斧的偷树贼面前，爷爷从不畏惧，这也是村子里一直在用爷爷守林的原因。爷爷还喜欢整理树木，收集一些枯树、枯枝。送给那些缺少劳动力的人家当柴烧。后来因为中了煤气，腿脚不如过去灵便，才回到老屋居住。88年我家盖了新房，但倔强的爷爷说什么也不肯离开他的老屋，他说身体不行了，要死就死在老屋吧。

我终于见到朝思暮想的爷爷了，老屋的确很旧了，像年迈的爷爷。一位老人，守着一座老屋，我的到来，给老屋带来生机，给爷爷带来快乐。爷爷坐在炕上，见到我回来便憨憨的傻笑，还指点我取出一个用盐水浸泡着七个小鸡蛋罐头瓶，这鸡蛋是姑姑送给爷爷的，他自己舍不得吃。在爷爷的强烈要求下我吃了两个鸡蛋，爷爷的笑声更高了，我知道鸡蛋吃到我的肚子里，快乐会升腾在爷爷的心间。我暗暗想：等我挣钱了，我一定让爷爷吃遍天下的美食。我为爷爷剥了橘子，并且喂到爷爷的嘴里，他吃东西时，我一会儿为爷爷捶捶背，一会儿又捏捏腿，还兴冲冲地给爷爷讲着校园里的故事，逗爷爷开心。老房子不隔音，我能听到外面的北风呼呼地吹着，房间里我们爷俩笑声也一定能冲出老屋，在它的上空回荡着吧。那时与土炕相连有一个用砖头砌成的土炉子，我在炉子上为爷爷蒸了我带回的肉包子和炸糕，看着爷爷香甜地吃着这些东西。我感到能给自己的亲人带来快乐真是人生中莫大的幸福。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风声也不大了，爷爷对我说：“丫头，回去吧，写写作业看看书，早点睡觉。”在灯光下，我发现爷爷脸上的微笑慢慢地转向失落，我知道爷爷舍不得让我走，便打算陪爷爷睡一晚，为了给他一个惊喜，就没有告诉他。

在回新屋的路上，我碰到要去看爷爷的父亲。回到新屋，正收拾东西，父亲就急匆匆地冲进来，说爷爷不行了。我一点也不相信，七八分钟前爷爷还好好的，我一边跑向老屋，一边埋怨一向稳重的父亲不该这样说话，冲进了老屋后，我发现爷爷安详地倒在卷起的被子上，脸色有些苍白，倦倦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我高声呼唤着爷爷，父亲拉住我，告诉我说医生来之前不要动爷爷。医生很快就被父亲请来了，我记得他替爷爷把脉，听心脏，翻眼睛之后便说“人走了，准备后事吧。”我不相信，但任我千呼万唤，爷爷只是静静的躺着，手脚渐渐的冰凉了。

或许真的有缘分之说，爷爷心灵的呼唤，将远离家乡求学的我带到了他的身边，而每天都在家的弟弟妹妹偏偏去亲戚家了，母亲得把他们找回来，父亲得去姑姑家报丧。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邻居们要帮忙守灵，我固执地谢绝了他们，我要独自陪爷爷最后一个晚上。

    所有的人都走了，我守着、思念着爷爷。爷爷生于1902年，卒于1989年，享年88岁，经历了朝代的更替，频繁的战事，激烈的阶级斗争……爷爷的父母妻子以及七个兄弟姊妹都相继在解放前去世了。爷爷经历的事太多了，年迈的爷爷就像一本线装的老书，而少年不谙世事的我贪恋和朋友们玩耍，浮躁得不能静下心来听爷爷讲话，现在爷爷带着他的故事永远地离开了，给我留下遗憾。爷爷敢于致生命于不顾地保护着树木，捍卫着大自然的尊严的这种精神，也一直鼓舞着我。其实我从爷爷那学到了很多东西，我的独立、执著、责任心或许就是受爷爷的遗传和影响吧。我回忆起和爷爷相处的细节来，长年的守林生活使得爷爷变得沉默寡言，但从他那慈祥的目光中，我无时不刻地感受到那深沉的爱。爷爷经常为我买一些零食，有时还送到学校，卖得最多的是花卷，那时的小麦种得少，白面几乎是我们的过节食品，爷爷却舍不得吃。爷爷一生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再过几年，我就要挣钱了，但是爷爷却离开了，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尽孝心了；我更后悔没有早点回家，以至于让爷爷在寒风中站立那么久，…… 想着想着，更觉得是自己害了爷爷，自责和思念便化作痛苦蔓延开来，撕扯着我的心肺。

我不敢流泪，因为家乡有一种说法，眼泪如果落到逝去的人身上，那么这个人来世就要赎罪。我不迷信，但我太爱爷爷了，我怕不小心将眼泪滴到他身上，影响爷爷幸福的来世。我为爷爷洗了脸和手脚，擦了身子，剪了指甲，换上了寿衣，就挨着他和衣躺下了。

我躺在那儿，不知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呢；是醒着呢，还是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头顶上水坛子的盖子响了一声，似乎还有呼吸声。当时我一点也不害怕，或许是鬼吧，我希望有鬼，因为有鬼就有来世，来世我还做爷爷的孙女。等我爬起来仔细一看，是爷爷收留的流浪猫，它也是来向爷爷告别的吗？

直到爷爷被火化后，我才开始哭。家乡很讲究哭丧，就是一边哭，一边唱，唱词一般是逝去的人多么勤劳，多么艰辛。自己多么想念，多么遗憾没有机会孝顺。哭丧哭得好，唱词唱得生动的才表示你有孝心。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开始时眼泪哗哗的流，后来就没有眼泪了，再后来我就晕倒了。到了学校，我的情绪还处在悲哀中，没有去上课，记得我坐在高高的上铺，靠着墙，一直哭，班主任来了，我哭；系主任来了，我还哭。十多年过去了，忆起往事，想起爷爷，我依然哭……，在哭泣中，我懂得了要及时孝敬长辈，珍爱身边的每一个人。

05 年7月3日整理发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