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日子平常过
舒 婷
我第一千次不无惊奇地注视眼前的男人:这就是我与之厮守了16年,并还将彼此为伴,继续往前再走的丈夫吗?
结婚这许多年来,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脱出躯壳,溜在一边冷眼旁观:丈夫已把我完全抛在脑后,现场直播的世界杯足球赛把他铆在荧屏前。儿子趴在地板上做第20下俯卧撑,港式长发完全遮住了他额前青春勃发的痘痘,夏天的日色在他的后颈犹存余韵。
然后是自己。我总是穿一套褪色的棉布宽衣阔裤,尽量把疼痛的腰背安顿在老式大藤椅里,两脚高高跷在扶手上,随意翻一本美国畅销书。除了奔赴饭局或外出参加会议,平时我是连面霜也不用的。今天没有上街,大概忘了梳理两下短发。自己看自己,活脱脱黄脸婆一个!
有时,我总不免诧异。丈夫固然木讷,天南地北参加会议,才华横溢的女学者有之;执教这多年,一届一届如花似玉的女学生有之,却不见一个女朋友走动,连兴奋的电话、信件也没有。而我交往的异性几乎是本行当最优秀的文化人,擦肩而过者有之,终生为友者有之,电话频频,信件不断,引人遐思的浪漫之漪不能说没有,但从未付诸行动。想想真没有面子,只能怨自己长得丑吧。
儿子极羡慕一个单亲家庭的同学,父母争相讨好孩子,从286到586四部电脑一字摆开,配以上百正版游戏光盘。我启发孩子:“你不认为他每个节假日都陪冷冰冰的机器太寂寞吗?”儿子大叫:“你的观念太老土,像我们家,每天同一个样,才不刺激呢!”
周末,儿子再不肯跟我们去参加朋友聚会,要求全家三口子自己过。我早早准备好烛台、高脚杯,放上一盘小提琴曲,找出菜谱,做好一道咖喱鱼排。一个缺少情人记录的丈夫,和一个没有外遇前科的妻子,夹着怪招迭出的新潮儿子,在现代婚姻的悬崖上营筑的这一泥巴小巢,居然风雨无恙,让人对上帝的厚待,不免七分感激、三分难以置信。
两人互相拔拔鬓旁“杂草”,看看除之不尽,又惊:这么快,就已白首偕老了吗?
傻乎乎的自以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