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桐接了一个邀约电话，是梅的。

梅朗着声笑说，你要想要首长从国外带回的化妆品，明晚就过来吃饭。给你藏了份儿，再不拿走，被那些丫头都寻摸了去你可别怨我！

桐不觉失笑，这个老同学呀，终究是不会端起市长夫人的架子行走处事，没见请人吃饭还要扮了恐怖分子的。

梅说的首长，是引用了桐素日对梅的丈夫的称呼。在提升副市长之前，先是桐的同事，然后是上级，对桐很是赏识，工作中也给了多次看似寻常的关注，这份关注隐约地绵延在很多年的岁月中，淡淡地并不刻意，却很执着。桐心里明白，也不刻意做些什么，明显地写在脸上的是一份真实的敬意，也有时是一派不晓世事的憨态。

此刻，桐握了话筒，略微迟疑了一下，很快地对了那头的梅笑说：我怕了你的威胁啦，就是鸿门宴明晚也去赴了吧。

第二天傍晚，西天上红着脸的太阳慢慢隐到了山背后，暮色给小城笼上了一层简淡和从容，让小城看上去很像一个小户人家的书香女人，羞涩、安静而优雅。这美好的想象让走在林荫中的桐心里软软的，不觉对着路边缀了嫩绿的柳枝绽一个安静的微笑。

捧一束百合，桐穿过静雅的市委大院，轻轻敲响了梅的家门。

开门的是首长___这个城市德威并俱的书生市长。

扎了围裙的市长，举手投足间仍不失其儒雅和干练，初见了桐，脸有些潮涨，似乎掠过一丝局促，随即便换了洒脱诙谐，一边接了百合，一边眼睛亮亮地说刚才还以为谁家的女学生走错了门。

桐轻笑，仿佛赴约前有意的素淡简约装扮被看穿了似的，颊上便也飞了霞红，赶忙去厨房找梅。

梅不在，案子上零乱地放着一些红的绿的蔬菜。

跟进来的市长说，下午梅接了电视台紧急通知，随台长去省城采访一位外籍客商，走得急，让我给你电话。我忙昏了头，竟忘了。正好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就辞了宴请，替梅专门请你吧。

桐一时有些呆，没有料到会是这样。心中迟疑，脸上便讪讪地。

市长看出了桐的不踏实，忙说：呵，小气了吧你，怕我摆的是鸿门宴不成？

这话倒让桐感觉自己有些不尴尬，便换了娇憨，嘟囔说：还不是怕首长厨艺不精，没得好吃的事儿小，影响了首长形象就不得了呐。

小瞧我嘛，今天我只露一小手给你看！市长脸上的表情生动着，进厨房的脚步轻捷而洒脱，像滑着舞步。

几个小菜上桌，两只高脚杯也满斟了红酒，百合花静静地，一首后现代古筝曲《完美》让人不由联想到清风盈袖微雨湿花的静味。于是，对坐着的两个人，眼中都掠过丝丝缕缕月光的轻颤，仿佛现实的浮华像潮水样远远退去，留下的只是一脉安闲的苍烟落照水木清华。这感觉让桐眼角微微湿润。

哦，首长不是说，有事情要商量，什么事呐？

市长放下筷子，目光凝住桐：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这几年我收集了你在报刊发表的所有文字，累了闲了读读，心里就会生出些安静清凉。我自己也涂抹了些文字，前段时间，一个在出版社作编辑的大学同学来，无意中看到了，竟大加鼓励，撺掇说要结一个集子。原本我自己的涂鸦，只为述怀自娱。可是，我也不瞒你，很久以来，我心里一直有个梦想。

说到这里，市长端起了酒杯，亮着眼睛说：先为这梦想干一杯吧。

桐心中一动，明白了那梦想的内容，也读懂了那梦背后的意味，感动加惶惑让她有些失措，便低头大大地啜一口酒。

如果你愿意，将来我们出一本合集。市长满眼的月光把桐完全罩住。

就在这月光轻抚下，桐忽然就想起了几年前那一夜的月。

那是一个暮春之夜，桐出长差，住在一个优雅安静的疗养院。那一夜的月真的很奇，特别地又大又圆又温润，桐心里感动极了。一个人在树荫月影下安静地走着的时候，收到了正在台湾考察的副市长的一个短信，那是一首律诗：“春雨犹下夜已深，开灯披衣再起身。窗外犹自灯火明，山影绰绰雷隐隐。平生情思有谁解？唯愿素女知诗魂。近时亦隔远尤隔，可有来生结同心？”

桐抬头看月，月也脉脉地看她。脑中浮现了欧阳修的一句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不关风月的情愫就像这月色吧？溶溶的静静的，没有功利的绚烂，也不急躁，就是一种安然的守望，不期待也不失落，飘逸而又纯净。

于是，不善写诗的桐也发一个诗句过去：“今夜愿无眠，伴月上中天。”不想续句马上就回来了：“清辉玉臂寒，谁揽怀中暖？”

心轻跳，桐有些窘，眼前就浮现了市长那一波一波的目光，想想就双关着回了个短信：写实了吧？怕是失了美好的意味。

那个春夜的月，就像一个笼着轻纱发着渺茫幽思的纯净女儿，安雅悠静，清空精远。这是桐最神往的一种境界，就如今晚，袅袅着的龙井的清香，在齿颊间散漫出一种隐约的沉醉，百合也脉脉着，静对两盏香醇的红酒，《下雨的时候》中的小提琴也低缓地流淌出幻梦般的细雨呢喃，淋在这样的雨中，两个人不禁都生出些不真实的幻觉，眼光神态便沐了微雨般水水的，话语也像水一样毫无阻隔地漫流，眼角眉梢都是翅膀飞过的痕迹。

但，一刹那，水猝然而止，翅膀也纷纷坠落。

就因为市长微醺般地把一只宽大的手掌盖在了桐的手上。桐遽然清醒，硬生生地撤回被握住的那只手。

桐的脑子里闪过一杯嫣红的酒，那酒杯托在一柄锋利的剑尖上。

醇酒醺然，慢慢啜了会有柔肠百转琴心留香，只怕剑身冰冷剑尖锐利，舞动的剑气会割破刚滤过清香的喉咙。

踩着满地翅膀的碎片，桐把那一波一波的目光关在了门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