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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片 子 文 萧墨竹 张秀芬独自一人蜷缩在角落里。砖窑四壁满是烈火烧过的痕迹,黑红黑红,像立在窑壁的那个陌生汉子古铜色的胸膛和脸庞。 昨夜惊魂失魄的一幕依然在眼前晃动不已,那些影子像鬼一样附在身上嵌在心里抹不去。透过窑门处遮挡不严的苇席,一些雪花飘进来,风似乎停了,但日头却不知躲在何处。天阴霾着,没有生气。 “他娘的”,汉子突然骂了一句。 1 自从日本人进驻南市镇以来,河东村就没有安生过。今天巡查,明天扫荡,老百姓变得像犯事似的东躲西藏,甚至仓惶逃往他乡。这日子简直就没法过了。 张秀芬是从三百里外的山区逃出来的。日本人在山区新开了煤矿和礁石矿,临近的精壮汉子几乎都被征了去卖苦力。为了稳定生产以达到掠夺资源的目的,日本人对待山区的老百姓假惺惺的客气着,就没有太过的举动,因而,那里竟是一片享乐太平的模样。老百姓眼光看得近,也懒得想山外的事。张秀芬是打了婆婆逃出来的。说起来,婆家有几亩薄田,日子过得还算风光。要不是婆家对她虐待不堪、她男人又是个只听娘话的主儿,张秀芬压根也没想过要逃走。想起平日里那些辛酸的事,张秀芬眼圈不由得红了一下,泪差点就掉下来。 摸黑在苞谷地里窜了一天一宿,终于还是迷路了。日头快落下了,张秀芬找了一处稍高的地儿望了望四周,竟见不到一个人影儿。她慌了,平生第一次真慌了。要说打了婆婆之后那会儿,她也是慌过的,但那毕竟是她早有预谋的彻底反抗,狗急了还会跳墙呢,有这个理由,她就不慌了。但这次不同,毕竟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起初那些泄了的愤如今变成怕了。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对得起养大自己的爹娘。 终于见到一棵大槐树,张秀芬疲惫的瘫软在树底下,一面惊恐的张望四周,一面张开口喘着粗气,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给我起来,没想到你跑到这里来了。” 听到喊声,张秀芬突然一个激灵睁开眼,只见她男人已站在眼前。 “你吃了豹子胆,连我娘也敢打。” 那张由于激怒而涨红的脸变得扭曲了,而且越来越狰狞可怕。 张秀芬张了张嘴,似乎想争辩什么,却发不出声音,连一声呜咽也出不来了。她知道,她男人还是疼她的,不然不会这么老远来找她,要说这打老人的事,可是犯了天条的,会遭雷劈的。既然犯了,就别想着谁能原谅。不是吗?可她男人还是来了,来找她了。“找我做什么?你就当我死了吧。”张秀芬心里这么想着,泪却止不住滂沱而下。 “哭个猫尿,还有脸哭,给我回去,回去再收拾你。”男人开始死命的拽拉她。 张秀芬本来想立马就站起来的,可腿却不停使唤。只好任凭男人扯拉她。 啪啪啪,火辣辣的耳光扇在了张秀芬还算白嫩的脸上。一股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张秀芬不知哪来的劲一下就挣脱开男人的大手。 2 “你就当我死了!!”,张秀芬杏眼圆睁。 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切又寂静了。 梦,难道是梦?可扯着自己的分明是一双男人的大手。 “快走”,男人压低声音说道。 “你是谁?我为啥要跟你走?”张秀芬蓦然发现自己的上衣已经不在,只留了还挂着半拉带子的肚兜,而地上却躺着两个身穿米黄军装的人,鲜血从脖子上渗出来。拽自己的男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要干么。 “先别问,快走”。那汉子话也不多说,拉起张秀芬就走。张秀芬似乎明白了什么,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就被拉了两个趔趄。 就这么踉踉跄跄的,张秀芬被汉子拽到一处砖窑里。 等一切安顿好,汉子才向她讲述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汉子说,他是附近区里武工队的,这次出门本来是打算探听南市镇鬼子据点的情况的,没想到在路上碰到这两个该死的鬼子兵。 “你就没觉得那两个鬼子正对你动手动脚?一个娘们,大白天棒子地里睡得这么死,真够大胆啊。啥?你从山区来?啥?日本人还挺好?这帮妖魔,沾了多少咱老百姓的血,他娘的,根本不是人,你知道吗?眼见着你就吃亏了,还说他们好?对,是该死,鬼子都该死!……” 汉子说他一家老小就是死在鬼子手里,这仇一定得报,而且没完。张秀芬看着那张古铜色的脸,有些将信将疑。但毕竟是这汉子救了自己的命,汉子是个好人,她想。 张秀芬羞红了脸蜷缩在砖窑的角落里,上身围着汉子扒下来的短衫子,听汉子絮叨,看汉子来回踱步。 3 说着说着,夜就深了。 汉子还在来回走动,边走边不时看看张秀芬,脸上显出着急却又无奈的神态,却强装着笑,憨憨的露出一口黄牙来。 夜猫子在砖窑外面转来转去的叫,张秀芬大气不敢出一口。 “他娘的”,汉子骂了一声,“你等着,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你老实待在这里,千万别出声,听见没?”张秀芬点点头,不言语,却嘤嘤的哭起来。 “哭个球!”汉子提了嗓音,张秀芬就住声了。 身影一闪,汉子已取了大枪出了窑门口。只剩下张秀芬一个人孤零零的守在窑窝里。 何去何从?张秀芬想想这些天的经历,有些后悔当初为啥就不能忍着那些个屈辱,为啥就非要逃出来。这日本人咋就这么坏?为啥就不如俺山里的好?为啥?汉子说天下鬼子一个样,是真的? 4 张秀芬睁了一夜的眼。天蒙蒙亮的时候,汉子急急忙忙的回来了。 张秀芬眼看着汉子手上滴着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长袖衫子上血迹斑斑。 汉子头上满是大滴大滴的汗珠子。说起话来都变了调子。 “别出声。你拿……拿着……这把刀片子。等……等天黑了你就往北走,进村就……就找刘瘸子,看了刀,他就收留你。日本人追过来了,我引开他们,你……你千万别出声。”说罢,汉子转身隐没在齐腰高的草丛里。 张秀芬怕了。怕得想哭,却不敢哭出声。那滋味真得很难受。耳闻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叽哩哇啦的怪叫过去了。 啪啪啪,分明不是巴掌打脸的响动,像山里鞭炮的炸响。 一些鸟儿唧唧喳喳慌乱的飞,可不一会,所有一切又都寂静了。 5 天渐渐黑起来,张秀芬一遍遍想着那汉子临走时说的话,一丝不祥的感觉慢慢袭上心头。她有些不舍了,这种不舍与其说是舍不得这片他乡遇贵人的砖窑,倒不如说是舍不得一个善良果敢的汉子为她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女子去拚了自家性命。她期盼着奇迹能够发生,琢磨着也许就在她将要起身进村的一瞬,汉子突然带着满嘴的笑出现在窑门口。 砖窑外面的家雀停止了吵闹,天真的黑了。空气中弥漫着似曾相识的泥土的气息,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虫鸣,瞬间又消失无踪。张秀芬裹了裹身上的衫子,走出窑门,不知怎么的,突地打了个冷战。已经两天没出砖窑了,抬头看着那片熟悉的天空,业已繁星点点,最远处一颗星子闪着光亮正慢慢靠近,一忽间转了一个弧线又滑落在玉米地里。 找了些粗枝滥叶,打成一捆,张秀芬将刀片子塞进去,便籍着北斗赶起路来。张秀芬从没有如此怕过黑暗。记得以前,即便独自一人夜走山路,她也没这么怕过啊。那些日本人真比狼还要狠呢。 刘瘸子是汉子的堂哥,三十出头,看样子也是一个善良的人。当张秀芬将那把刀片子交到刘瘸子手里的时候,他一下全明白了,眼圈红了红,才说:“这刀片子没离过你的手吧?”。“没,”张秀芬点点头,却止不住哭了起来。刘瘸子反复掂量着刀片子,回转身,将刀把处缠绕的绳子解开,取出一小块白布。 安顿好张秀芬,一句话没说,刘瘸子就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张秀芬决定不走了。她在那间窄小的茅草房里转了两圈,扶起倒在墙角处的三腿板凳,又伸出头看看门外那一小块连院墙也没有的空地,心系子好像被谁牵着窜了一下,突然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后来,听河东村的人讲,南市镇的日本人炮楼上曾挂了一个人头,面目全非,只有嘴角完好,却是笑的露了黄牙。 6 三十多年以后,留在河东村再没想过山区也没出过远门的张秀芬终老了。下葬那天,我依照她临终前的吩咐,将她的骨灰盒连同她在枕头底下一直压了三十多年的那把刀片子一起安葬。 张秀芬是我奶奶。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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