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的坟地在西郊的荒地里,那里确实是个荒凉的地方,是前几年迁坟迁到那里的。外婆活着的时候对妻子很好,妻子一提起外婆也是眼睛红红的。 我不喜欢太荒凉的地方,但在这个土地日益痿缩的年代,外婆的坟地也只能往这个地方迁。妻子于心不忍,总是鼓动着我去买一点树苗,种到坟地,让外婆在冥世也有个遮荫避雨的地方。 对于这个栽树的计划,懒散的我,直到今年春天才付诸实施,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坟地的那个丛东村的农户一直不同意在他们的责任田里栽树。可是,这里的土壤不长庄稼,是一片荒地啊。我虽心里这样想,也没有说出来,一直捱到今年这一块地划到另一农户名下,才把种树的事情搞塌实——当然是有条件的,就是大家常说的“钱上见面”。 种树的事虽定了下来,但谁来种的事情一直没有落实。能看出来,那农户想把栽树的事一揽子做下来,可是一向办事与众不同的妻子却坚持要自己去栽;农户当然不高兴,妻子却很高兴,她让她跑车的弟弟从河南拉来了树苗。也真是的,现如今哪里没有树苗,非得去河南去买? 老天也好像是知晓妻子想栽树,今年的春天来得特早,也暖和得早。树苗拉来以后,妻子常挂嘴边的就是那句“咱什么时候去种树?”什么时候,抽空呗。说是抽空,其实是磨她,我内心还是想把这些树苗包给那户农户种,以免在人家再出什么故事。令人无奈的是,妻子现在已经“成长”为一个诗人,她提前退休在家,闲来无事就学着写诗,于是就产生了副产品——浪漫,她说自己亲手栽树富于诗意,真让人恼恨这个世界怎么会产生想写诗的人,写诗的人办事思路就是与众不同。 3月的一天,趁着暖和而且空闲,我培养了足够的耐心,陪妻子去坟地栽树。我骑着三轮车,载着那捆子三四米长的树苗,树头耷拉着头拖在地上,哗啦拉响,幸亏没有长树叶。栽树这天的风贼大,简直可以说是肆无忌惮,刮得黄天黄地的,刮得我戴着墨镜还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妻子却不以为然,不仅没有穿工作服,反而穿一件很漂亮浅兰色的风衣,裹着她成熟而苗条的身体,确实很扎眼。 从城市到那一片荒地有二十里路,我们一面走,一面欣赏荒凉,大片的荒地铺天盖地,与城市的灯红酒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多高的荒草啊,还有呼呼的大风,一点也没有诗人们勾画的那份轻柔。走在这样的荒野里,就像走在处女地,脚下软软的,一脚一脚地踩着近似原始的土地向前走,内心里感到一阵阵带有痛感的自由,我喜欢这种自由,每当生活中有了这样的“实现”的机会,断然是不会放过的。 到了那个土梁子上外婆的坟地后,就开始挖树坑,一锨又一锨地挖土,上面的土还有一点松,下面的土简直就像钢铁一般,白色的,有颗粒,老百姓称它“立疆土”;这样的土贫瘦得绝对没有办法长庄稼,但可以做和白煤的黏土。1932和1960年大饥荒的时候,还有人吃过这样的土,当然最后的结果就是饿死。我现在的体会是在梁子上干活不是栽树,而是和谁赌气似地。干就干吧!就把这个岗子当作上甘岭吧,当身上感到闷热的时候,年轻时代的爱情反而复活了,就唱起来《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当年,就是唱着这个歌子把妻子的感情“骗”到手的。 我当然不知道这些树木能不能在这里扎根,也不知道这块过于贫瘠的土壤有没有足够的养分,可怜这些树苗来到这里是有些冤大头的,它们如种在别的地方生长要更好些。反过来说,并不是所有的树苗都能种在南国温暖而丰腴的土地上,就像我和妻子的爱情,二十年以前在别人眼里是不会产生结果的,但是我们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就封住了这些人的嘴巴。人生的许多的东西是当事人无法知道的,距离越近就越看不清,我们知道的仅仅是在当下发生的一些事情。 我俩干一会,停一会,停一会,干一会,四周除了灰蒙蒙的天地之外,就是呼呼地响能把人刮走的大风。谁说二月“春风似剪刀”呢,落实在土梁子这里就简直是瞎掰。举手测试一下,土梁子上风冲着呢,是火辣辣原始的风,是没有经过了高楼大厦阻挡的风。人在荒野,就得接受这样的大风吹,任凭它把人的嘴脸涂成泥猴,你的脸上脖子里甚至鼻孔里都是土,这都是与原始大风亲密接触的结果。我看着这些大风掀开妻子的风衣,就笑了,妻子见我笑也跟着傻笑,笑的当然比我好看。 风就是这样,根本不考虑我们在种树,在营造诗意,它只管一个劲的不停地呼呼地刮。唉,这有什么呢,我俩在郊外的事情就是挖树坑,就是为了栽树,对于这样单调的劳动,心里还是有一个叫做浪漫的东西支撑的;我越来越发现浪漫确实一个好东西,它能使平凡的生活翻腾出浪花,能使单调的生活有了不同的色调,也就是说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我看着妻子在风中挖树坑的那个傻样子,就学着广告词腔调与妻子调侃道:“你想得到幸福吗,就来栽树吧,你想体会爱情的深度吗,就来栽树吧。”妻子笑我说“外婆在地下听着呢。”我说:外婆生前爱我们,不会责怪我们的。 有一只黄狗,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们,好像也对我们感到好奇,城市里那么好的地方,不在那里好好呆着,怎么会来种树苗呢。我就向黄狗扔过去一个土坷拉,它就温顺地颠颠跑开了。我冲着它的跑的方向喊“狗日的,闲得你,来看你爹你娘在这里种树吗。”骂完,自己也笑了,妻子没有笑,似乎是嫌我太粗俗了。 还有一只乌鸦在不远的一个地的垄头,不停地跳来跳去,跳的并不好看,姿态丑死了,我嫌它霉气,就用土坷拉砸它,但这个讨厌鬼就是不飞掉,那个样子好像下定决心与我们为伍的。妻子不让我砸它,说要爱护动物,遇到妻子这样的傻瓜,乌鸦也就成了动物。 时间在往前跑步,我俩风也喝饱了,汗也流够了,一挎包的面包和火腿肠也消化在胃口里面了。按理说热量应该足够了,但是从早晨到晚上,我和妻子也没能把10棵树苗种上,这狗日的“立疆土”太硬了。于是,三轮车上的树苗仍然静静地躺着,像是处变不惊的老人。太阳西斜时,我俩才挖了五个树坑,直径达不到半米,深度也没有达到60公分。 回返吧,我问妻子,明天还来不来? 妻子说“还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