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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的几天里,二爷神情恍恍惚惚,心不在焉,吃饭也没胃口,眼见得眼圈暗淡。在看到方镜子里自个儿的死相后,便从容地叫父亲安排后事。那该是一种预感吧,或先知先觉,却也是一种无奈的必然,但决不是害怕,而是直视,与死亡交了心约定好了签了协议;不是死亡获胜而是二爷胜了死亡。 这时,零点的钟声敲响,电视里的人象在天堂般无忧无虑地又蹦又跳,嘴巴大张大裂,一个主持人手持话筒宣称新千年的来临,于是一只只手在半空抓挠着舞动着,兴奋得狂噪而又机械,因为那种兴奋欢笑仅仅流于外在的皮肤,象戴了面具一般。他们手拉手在绕圈圈,霓虹灯扫射着闪烁着,无数个彩色气球在人群中飘然升空,那一群那一簇人象踩在半空中多彩的云雾上。 父亲讲述完了,抬头瞟一眼电视象是在观看另一个陌生、遥远而又不相干的世界,显得迷惑莫解。这时捏一撮烟丝按上对着煤球上暗蓝的火苗点上,吧咂吧咂猛吸,一袋接一袋,象是弥补刚才那一阵只是讲述而想不及吸烟的瘾。 电视里的霓虹灯仍在扫射闪烁,人依然在狂欢地歌舞,象是要永恒地歌舞下去。我说:电视关了吧。父亲边抽边嗯嗯两声。我过去咔啪按下,电视里已进入新千年正狂欢歌舞的人消隐不现,真象进入另一个世界。二爷的面孔棱角分明象在另一世界平和宁静地注视这一世界,这一世界的我父亲,还有我。 父亲啪啪磕掉烟袋里的烟灰,收起烟袋,然后站起身,象卸掉重负似的长出一口气,一副心愿已了的神情:歇吧,明个起早嘞! 我躺在二爷曾躺了十几年的床上,二爷并未远去,不知为何我总脱不掉这怪怪的感觉。院内梧桐树枝上悬挂的灯泡孤寂寂散发着幽深的光,象是既照着这一个世界,又照着另一个二爷已去的世界。干瘦的树枝在寒风中轻微地不易察觉地抖动。我兀然想,这冬夜应有高远而激情四射的狗叫的,但耳中却隐约听到院内东屋老牛任劳任怨的舔鼻声和扯动僵绳的声响;透过寒冷,穿过玻璃突兀地传来脆生生而又悠长的鞭炮声。接着眼前闪出二爷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跟站在我眼前一样清晰。被窝里并不凉,母亲睡前给我铺好了被子,并放了一个灌满开水的圆乎乎塑料瓶,这是二爷冬夜必用的,这会儿却暖着我的脚。 那件事,二爷从未向我讲述过,毕竟那并不光彩,虽然并不丢脸,也无法说那里面充盈了正义,只是展示了一种力,一种独特的暴烈而怆然的情感,一种源自血液里的激情。但二爷就是二爷,有几个人能作到那一点呢,我扪心自问,一旦我身陷二爷那时处境,我能那样抉择吗——自首——主动担罪责求罚!? 那不过仅仅是一桩根本不值得夸耀展示的罪:族间仇杀。这也是村子里的人谈论最多的,而二爷投案自首的壮美,村子里却少有人提及,并非因为不光彩,而是因为不好面对,那是一面什么样的镜子啊! 一个不过有八十多年历史的当时一起风便黄沙打眼的僻锢的村庄,现在老老少少加起来不过三百人。听父亲讲,他八岁时,跟在推了独轮车的爷爷后头,车上放着从老家——个叫单家庄的村子里带出的全部家当:不过二条烂被子,几件御寒的棉衣,已烂了个大豁口的铁锅,一只小绵羊。父亲说他走不动了,就爬到独轮车上叫小绵羊下来走,小绵羊走累了他下来走,小绵羊坐独轮车上。从单家庄到这村子有二里路。 村里当时有四十几口人。村子四周不是荒凉的沙丘,就是脚踩上去咯吱吱响的盐碱地,这且咸且毒且板且瘦的盐碱地里还点缀着碱莲棵和红荆条。那铺结地面的盐硝,远看象是地面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而近看却薄薄地象苦霜匝地。风一吹,盐硝与黄沙搅拌似的在半空飞舞。而居住的多半是低矮的潮滋滋的土屋。那只小绵羊不用绳拴,在种一葫芦打一瓢的盐碱地里啃个大半饱自个儿会乖乖回家。 村子里大多是单姓人家,自然人多显得势大,而少数的是赵姓人家,其中还有一家姓杨的,但三姓人家常来常往,单姓人家并不以势压人。 而单姓人中在村里最具威望的是单魁,虽然年龄不大,但按辈份讲却是最长。 有一天,单魁打地里回来,见村中好吃懒做的赵小五正调戏单姓人家的寡妇小穗,小穗的男人前两年得急病不治而死,留下娘俩个苦巴巴度日。赵小五在院子里不单言秽语淫,还动手动脚,小穗可怜巴巴象只小羊无助无望地东躲西闪,单魁曾耳闻赵小五没事就动不动找上门纠缠小穗。单魁看不过,内里憋持的火上腾,于是疾走几步,厉言制止并斥责赵小五。赵小五放了小穗,在平日里一见单魁就憷就规矩几分的赵小五耷拉下头一副认错恭听的可怜相,并朝自个儿脸上抽了两个耳光,还发誓今后再也不欺侮小穗。单魁见赵小五发了誓,又一副认罪求恕样儿,又训诫几声,警告几句,拧转身回家。他以为从此赵小五会中规中矩,真克制了自已的丑劣习性呢。岂料,赵小五遭遇那一顿黑青的斥责后,内里窝了一肚子恨火仇怨,当时就暗自咬牙根非报复不可。 那时节适逢日本大举进攻中原,兵荒马乱的,国共两大势力一个抵挡不住而节节撤退,另一个隐藏着实力躲得远远的按兵不动。就近的一个大村子里有一个叫贾子周的男人奋然率领周遭百十号青壮年劳力,组成抗日队伍,既不买国民党的帐,又不与共产党套近乎,专寻机与日本人干仗。并自称独立的八抗军,贾子周自封为队长。一百多号的队伍对外号称八百,八抗军之名就由此而来:八百抗日大队。队里有七十余条枪。而且从不骚扰周边村庄的百姓,一些村子里有些纠纷处理不了,就请八抗队的人出面解决,足见八抗队在周遭百姓眼中的地位。赵小五说是为了打小日本,单身一人无牵无挂,主动投了八抗队,并且手里有了根长枪。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夜晚,翻过并不高的土垛院墙,踹开门,用枪杀了单魁。村里单姓人听到闷闷枪响赶到单魁家时。人已满脑袋血糊糊斜躺在床边硬地上。单魁的家人——老婆和一双儿女呼天抢地哭,并哀求单姓的人为单魁雪仇。 赵小五深夜越墙杀人的事被八抗队的头领贾子周获知,贾子周非常恼火,着人把赵小五扒光衣服痛揍一顿,然后将其开除八抗队,说你赵小五这号人不配加入八抗队。听父亲讲贾子周这人生得威猛,一脸黑胡茬,此人颇有肝胆,豪气冲天,对手下人管束极严,他是这一带有名的大富户人家。单魁死后,贾子周专门派人送来米面给单魁的家属。 就这样,赵小五灰溜熘地回到村里,人却老实许多,忙时在地里干活,闲时就去外地做个小买卖。他似乎并不担心单魁家的人报仇,因为单魁留下的女儿才十四岁,而儿子不过十岁,女人厚道,胆小怯事。一家三口苦苦地支撑着过日子,哪有功夫哪有力气为夫为父雪仇。虽然他们比谁都心知肚明:赵小五就是杀父杀夫的仇敌。 单姓家族的人坐不住了,虽与单魁并非嫡亲,就这样二爷头一个站出来,要为单魁雪仇,以求一个人间公道,因为如果忍下这口气,单姓家的人岂不气短身矮,岂能眼睁睁看着单姓的人死去,而凶手却没事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二爷出面,还到二百里外的老家——单家庄一趟,那里有单魁的嫡亲,有五个人愿意出面,而这边村子里嘴上说要报仇报仇可一旦决意行动,却只有二爷与发根爷两个人,发根爷平日与单魁私交不赖,不过有七个人也就够了。于是他们七个人凑机会秘密商量对策,并选定了动手的时间、地点。因为他们获知,赵小五那一天要去外地做笔生意,按常规就在离村子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叫石子铺的一家小店过夜,只是让二爷不放心的是,本以为赵小五一个人去的,而村子里另一个叫杨奎的,却要和赵小五结伴做趟生意。这委实叫二爷犯难,因为对付的只是赵小五,与杨魁却素来无冤无仇。平日里杨奎这人蛮不赖,大大咧咧地跟谁都说得来,人缘满好。于是二爷便找他,由于生怕杨奎知悉内情而叫赵小五起疑,二爷挖尽心思婉劝杨奎放弃这笔小生意别做,以后有的是机会,做个什么劲啊。上次你都陪了,等等吧,等下一趟我陪你去做不迟,说不定大赚一笔。可平日随和的杨奎一反常态上了劲,好象这笔生意能赚个盆满缸满,非去不可,说错了这村可再寻不着这店,二爷越劝他偏上劲,二爷婉然的规劝硬是一句听不进,别的人凑机会也拐弯抹角劝,却硬说不动杨奎的心,杨奎只认一个字:去!二爷他们也不是没想过更动计划,可机会难得,一旦错失,怕不好再碰上,而且怕这次未动而万一走风,以后赵小五多加防备,事情更不好办。当获知一切有所保留有尺寸的好心规劝无望时,二爷仰天哀然长叹两声,只有听天由命吧。二爷后来说,当时他巴望杨奎半路生个小灾小病,未赶到那家小店,或纵在小店住下却另住一间,千千万万万万千千别与赵小五住一间,一旦那样,唉……听父亲讲,爷爷也出面劝杨奎,回来后无奈地说:想找死的人拉都拉不住,咋劝都白搭。那时节,正赶上兵燹时日,虽日本投降,但国共两大强势集团在平野,在深山,在乡村、在城镇正红了眼地绞缠撕杀,当地的治安部门顾不及插手,很难说他们不知悉这一血案,一个僻背的乡村里所发生的一件族间仇杀案,虽然二爷一伙七人灭除芟尽了所有人证物证,未留半点残迹遗痕,自以为神鬼不知,但还是走漏了讯音,没人搞得清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没人能大听出是谁走嘴。接着,国共两大强势集团血红了眼的绞杀拚争已见端晓,共产党占了上风得以占据一统天下的要位。于是改朝移主,于是天下换了,于是村子里有一日忽然来了两个穿破旧军装的人,并且询问村里可曾有过什么凶杀、偷窃、抢劫之类的事情,接着在村头的土墙上贴出了一张告示,大意是告诫村民中若有剥削、霸占穷人土地、钱财、媳妇的地主,以及犯有偷窃、凶杀、抢劫类的人应主动自首,争取宽赦,因为共产党一贯奉行的策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参与其事的发根爷悄悄找上二爷,要二爷跟他一块儿外逃,并说老家那五个人闻到风声不对劲,也决意潜逃,躲一阵是一阵呗。当地新政府不会放过咱们。在家呆守绝没个好,二爷好半天没吭一声,当发根爷连问他几遍时,二爷却忽然长叹一声:天下有多大?哪里才能藏得住! 那你不逃啦? 二爷拍下胸脯:这里头有悔呀--杨奎不该死呀,他要不死他老婆孩子就不会去外地逃荒要饭,娘俩儿现下还不知是死是活,这里头有悔呀! 见发根瞪了两眼楞怔,用不容人置喙的决绝口气说:我不逃——也不躲! 那你叫人家来生逮你呀? 二爷摇摇头 你去投案自首? 二爷点点头。 你疯了--找死呀!发根一下蹦起来,你信那张纸上写的玩艺,不骗死你,就不枪崩你,也棍棒揍死你,说轻点揍你个骨断筋折。 任凭发根爷劝,二爷凝定了不答不摇头也不点头,跟块石头差不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