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爷
·齐国才·
今年春节本不想回老家,虽说已有三年未回家过年。但因为前些日子接到一封家信,所以我才决意回家一趟。信是弟弟写的,因为母亲不识字,而父亲虽说识几个字,但却不会写。信上说,哥,你该回家看看,都三年了,再讲,咱二爷去了,二爷去时专门给你留下一件东西,本想给你寄去,可咱爸咱妈说三年啦,来一趟吧,顺便带走。
接下来是几句问候和祝愿的话,我心里一阵揪疼,二爷什么时候去的,没说。说去就去。在那揪疼的一瞬,我决意趁春节回老家一趟。
二爷,并不是我的亲爷爷,自然也非父亲的生身之父,要论起血脉来,都出了五服。按常规的伦理,该柳叔一家养活,但柳叔一家并不养活二爷,因为在那场——虽事隔三十余载,仍有人大赞其好就是好,因而眷恋无比,对发动者崇拜若神;而对另一部分人则形同梦魇、蛇蝎,虽说政府已公开(仅仅公开而己,并未追根究底)宣称那是一场浩劫,但赞赏者依然赞赏,而憎恨者依旧憎恨——文化大革命中,柳叔一家子与二爷划清了界限,断了父子关系,,因为柳叔本不是二爷亲生,是抱养。在我的内心情感上,二爷跟我的血脉上的亲爷一般,而二十年前去逝的亲爷爷倒是陌生得象是非血脉上的爷爷。
二爷的黑白画像就放置在方桌后靠墙的长条几上,眼神并非如真人一样锐利有神而是柔柔的,象是关切体恤地看着我。他并未离去,其实打我一进三年未进的堂屋心里就浮上怪怪的感觉:二爷未离开这个家,只是不会发声,不会呼吸,静声静气地存在着。
你二爷……去了,他说他的葬事不告你说,父亲说。他先知先觉啊,父亲说完顿住,在陈旧的散了土灰的闷味的沙发上挪挪身子,手中掂的细长烟袋晃晃,含嘴里吸吹两口,却不捺烟丝吸。我坐在父亲身边,跟前是个燃得正旺的象个上粗下细的木桶似的煤球炉,煤球红通通象是透明,两腿热烘烘。大年三十晚上的春节联欢会正没笑闹笑,没歌凑歌,没话找话虽是干巴巴却又分明热热闹闹地演播着。
母亲刚才因为看了厌,其实一家人都看了满心烦气,就换找别的台,可全是春节联欢会。于是母亲说困,便先去堂屋东间睡觉,临睡前母亲交待:早点睡,明个儿起早嘞。
小侄子先是坐木凳子上瞪圆了眼看一阵子,尔后便一阵嚷嚷不好看不好看,于是不用弟弟叫,便打了哈欠跟弟弟、弟媳屁股后头去西屋睡觉。一时间堂屋显得空荡荡,寒气不知打背后哪儿涌来,身子不由己地缩紧。
我起身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不至于有碍父亲因吸烟过量而咳嗽得声音沙哑的讲述。
七个月前,你二爷对着那个用了十多年的方镜打量老半天,忽然对我说:我快死了呀,你看,他用右手食指戳戳自个儿的脸,用食指、拇指掐两下:你看看,这是死人才有的脸。
咋说这不吉利的话嘞,我说:你身子骨硬朗着,饭量也不见少。
哪呀,我快不中了。看清没,二爷又戳下右脸并掐了皱纹 一 :这哪有活人的气色。
我说他:别胡想八想,你啥病没有,咋就……
你二爷截断我的话:我能活到89,知足死了,89,我的大限,我看出来了。
那口气,真象是他跟阎王是好友,他二位早便私下商讨好今个儿他才告诉我。
你二爷说:给我准备后事吗,棺材孬好我不讲究。还交待我好几次,要是他去 ,别给你说,他说你在外头混个人真不容易,先是工厂不景气,发不下工资,后又是下岗……唉,找份临时工又隔三差五地拖欠工资,日子过得苦苦难难的……还怕我不听,又专门跟你妈交待。所以你二爷一去,便没给你写信……这人呐,大猜快去时有个别的就能先知先觉……不过我可是头回见识。你二爷说过那话不到一个月,一天早上,说有点头晕,不想起床。你妈说不想起床就别起来,再躺会儿。那我再睡会儿,你二爷说完便又躺下睡。谁料一睡就……父亲用烟袋杆敲敲地面,面色黯然而悲戚地垂下头。
我无言,电视里身着花花绿绿的反光衣服的男女虽做作却又激情十分欢天喜地演着,那是离开地面在半空浮飘的人类在另一个虚构般的与现实不相干的世界里的生活景象。若非大年三十,若非母亲有交待:院内桐树上扯的电灯可别拉灭,节省了一年了这一夜别省,电视也别关,只要人没睡,再费电视也不能怕费这一夜,或许我早把电视关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