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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住在河坡老街,那条街上有许多家庭妇女。为什么这样说,那个年代里,男人们出外干活谋生是大多数,女人呢,留在家里做饭、看孩子。因而,大白天在街道上看到的尽是妇女。 街上的妇女们大多没有文化,有的识几个字,有的不识字,遇到发布票、发粮票的日子,只能由别人帮自己签名,再往上面加一个血红的指印。尽管她们文化不高,却是另有特长,说荤话(黄段子)的本事可不小,做针线聚在一起,或者端着碗串门子吃饭,那就是黄段子的大汇龙。一边吃,一边说,一边说,一边吃,那些反反复复的黄段子上百说不厌,系挂着她们的无穷乐趣。 她们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是为那些刚过门的小夫妻作“性启蒙”。比如说听房,一般是孩子们在贴着窗花的窗户外瞎闹一下完事,但在河坡老街,妇女们对于听房有着醉酒一般浓厚的兴趣;从小夫妻入洞房熄灯,到里面有了一些或起或伏的动静,或者是里面传出了一截断断续续的私房话,都被她们抓进耳朵里。她们听房能从午时听至黎明时分,并且持续不倦,把小夫妻们忍耐不住的“证据”作为调笑,或者启蒙别的小夫妻们的活教材。 她们层层相诱的“交合理论”,往往使刚刚进入蜜月的小夫妻们面红心跳。 妇女们的荤话一般是不让小孩子们听的,怕他们知哓以后,学坏。她们在一起兴高采烈时,往往把小孩子撵到一边去,说:去、去、去,俺老娘们在一起研究国家大事呢,小尿泡孩子瞎探听什么? 有调皮的孩子偏偏问她们:“大娘,大婶,小月子孩儿为啥从娘肚里出来,而不从爹肚子出来呢?”这些老娘们伸手就给捣蛋鬼一拐脖子,说:“滚、滚、滚,滚回你娘肚子里,问你娘与你爹干了什么好事吧。” 我在河坡老街不属于捣蛋孩子,甚至可以说有些文静,就不整天与混身煤灰的孩子们扎堆,更不听老娘们扎在一起的黄段子。我喜欢自己在自家大院里捏一些泥人玩,或者折叠一些小玩意。 我家门牌18号,36号离我家已经算较远了,但那里有一幢瓦房,与众不同的瓦房。为什么,别的人家大都是土坯的平房,这座瓦房就显得耀眼。瓦房里住着一个女的,叫崔成秀。崔成秀是地主小老婆生的女儿。不过,小时候的我当然不知何谓“地主小老婆”,只是因为她的皮肤白,我就唤她“白阿姨”。 “白阿姨”对我很亲,她家中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韭菜、黄瓜、小白菜什么的,真是应有尽有。这些菜们是爷爷种的,除了吃,也担出去卖一点。我既不吃,也不卖,在菜地享受的是逮蚂蚱、捉蝴蝶和看了蛄打洞。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白阿姨就是一个人过日子,利利索索的一个干净大人。她的大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就是爷爷,爷爷只会不挺地干活,很少说话。“白阿姨”的话也不多,她从来不说黄段子。她在街道五金厂上班,那里每天晃悠着一堆大老爷们,正统的很,从没人与“白阿姨”开玩笑,倘若有一堆老娘们,那铺天盖地的黄段子还不把她吃了? 崔成秀不讲黄段子,但她会讲故事。她所讲的故事大都是戏文故事,《薛仁贵征西》、《陈三两爬堂》、《铡美案》……可见她看过的戏与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我曾经问过她:白阿姨,你怎么不结婚呢?结了婚能生一个胖娃娃。我给你抱着。 崔成秀的脸上会立即涌出一片扉红。我总觉得她心中一定有很大很大的秘密。 一九六几年的时候,一般的家里有缝纫机的还不多,崔成秀家中却有一台缝纫机,一有空,就达达地响。这台缝纫机可真是她的一把保护伞啊。缝纫机制出的衣服就是比手缝的衣服平熨,洋气;不少的邻里去求她帮忙,她总是乐此不疲,笑脸迎着,笑脸送着,令人感到这个女人真是不错。 妇女们知道崔成秀的耳朵软,听不得黄段子,到她那大瓦房送缝纫活,也都规规距距的如同圣人。还有一点更为重要,“文革”铺开以后,由于崔成秀的人缘好,街道上的老娘们只是象征性地“斗争”她一次,也算不上斗争,就是坐在她家大瓦房屋里念了一会毛主席语录,又胡说乱侃了一阵子。 那天的天气听好,老娘们围坐成一个团,对于“斗争哲学”不感兴趣,却各自结合自己在炕上的实际,真真假假,把黄段子讲得昏天暗地。老娘们互相挤打着,拥在一起放浪地嘎嘎大笑。崔成秀脸色黄黄的,觉得比挂牌子游街还难受。 那一段时间,崔成秀家的爷爷回老家了。听我母亲讲:那个爷爷是崔成秀父亲的长工,土改以后坚决不分果实,继续专心伺侯这一家,把 崔成秀的爹娘伺候入了黄土,又伺候后一辈。人哪,唉。 我太小了,对于人的理解,当然上升不了大人的层次。我只是常常看到爷爷对“白阿姨”傻傻地笑;“白阿姨”让他洗衣,他就洗衣,让他扫地,他就扫地。“白阿姨”只是说话就能把整个院里院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 在黄段子横飞的街道,能不被黄段子砸伤的人不多,崔成秀也不例外。“文革”之前,少一点,以后就多了,主要是对于她是老姑娘不结婚的议论,是对于她和爷爷的关系的猜测。我去“白阿姨”家较多,又是一个孩子,人们当人希望从我的嘴里找到一些素材,但她们总是失望地说,这个孩子让地主小姐喂熟了。 我并不是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我娘不让说,娘的脸色铁青地叮嘱我:崔阿姨对咱家不错,不能说,说了要害命哩。因为,我看见过“白阿姨”与爷爷睡在一张床上。不过,不是头挨头,而是头挨着脚打通铺。我虽小,也知道这不是好事,就没有往屋里闯,而是蹲在院里的菜地里唱歌,是《洪湖水,浪打浪》。歌里的“鱼”还没“满仓”,大瓦房里的爷爷已慌慌张张地出来了,胳膊上蒯个菜篮子,说了声:“我买菜去啦——”。哪里用买菜,遍地都是菜。 我看到,爷爷往外小跑的姿势很敏捷,简直像是个大袋鼠。 我再进屋后,“白阿姨”的白脸成了大红脸,那一上午没有讲几个故事,即使是老故事,不是头挨不上尾,就是尾压不住头。 大人的事情,总是很稀奇的,我这样想。 “文革”的高浪头刚刚涌过去,爷爷就回来了,他的老家在西部山区,带来不少山区的柿子、软枣、核桃等,街坊四邻的前去享用的不少。柿子一吃就吃个大红腚,软枣黑撅撅的,如同羊屎蛋子,但吃起来也是蛮好吃的;我总是耽心吃进软枣,屙出来羊屎蛋儿。爷爷听后,哈哈大笑。他轻易不笑,但笑起来却像是一个年轻人。 爷爷并不向人讲他老家的事情,听街道主任讲,他老家还有俩弟弟,侄儿侄女一群,大家阻拦他回邯郸伺候地主小姐,阻拦不住,他就迷上伺候人这一行了。 崔成秀很讲究,但爷爷离开的那一段时间,大瓦房里里外很脏乱,地上不但有烂布条,还有碎纸屑。她常常呆呆地用剪子剪纸,并没有剪什么花样,随意乱剪,剪得一地杂纸。但是清洁器来了,就是爷爷,他一来,家中清水满缸,地面光洁,被子枕头都摆放得有模有样。院子东南角的爷爷自己的小屋子里也挺干净,他的小屋,搭在菜园子中间,是用泥坯垛起来的,只有一人来高,但里面贴着年画,炕桌上经常放着一只铜酒壶,还有两个不知什么年代的铜酒盅,散发着忽浓忽淡的酒精味。 爷爷单独和我说话极少,但这次从老家回来后,却给我说了不少山里的事,山里有黄狼,有土豹子,有一窜一窜的松鼠和竖着大耳朵的山兔。到了秋口,可以用干柴去獾洞口熏獾,那些油光肥亮的家伙最不禁熏,一熏,就往外窜,外面用大口袋接着,一窜就入口袋。獾肉肥着呢,獾油还可以治疗烧伤。 我说:“是用枪把獾打死吗?” 爷爷说:“我下不了手,就放跑......” 爷爷望着天空,脸上有一种很复杂的表情;我望着爷爷脸上的皱纹,似乎看到了逶迤起伏的太行山脉。 街道以外的“文革”搞得轰轰烈烈,河坡老街却是一片平静(被公社革委会骂为“觉悟低”)。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缓慢地过着,象是懒娘们纳鞋的粗拉针线。我从育红班,上到了一年级。挎上了书包的我,个头却没有长高,仍像个小毛豆孩子。迎着太阳上学,送着太阳放学,去“白阿姨”家少了。 “白阿姨”——崔成秀似乎对我更亲了,一做好吃的,就急忙送过来。母亲忙不迭地又把家里好吃的东西又回送一点,其实没有什么好东西,最好的东西也只是在北京的姥爷捎来的一些饼干。饼干不常 有,“白阿姨”家的好东西却源源不断地送来。 母亲叹了一口气说:“你崔阿姨人过了一辈子了,也没个自己的孩子,八成她是把你当作干儿子了?” 上了小学的我,已经有了一点个性。我不喜欢当别人的干儿子,总觉得“干儿子”这三个字是骂人的话。母亲见我不愿意,就说:“真是一个白眼狼,你别一上学就不往瓦房跑,勤去看看,看看能帮着干点什么活计?” 大瓦房的活计,用不上我,一切由爷爷大包大揽了。但是我还是听母亲的话,如果赶上放学早,或者星期日,就去大瓦房;正好上一年级有图画课,“白阿姨”又是画画的高手,由她来作辅导,我的图画总是在班里获第一名,还拿到学校展览室,当作“成果”展览。 有一段时间,学校里画动物较多。图画都是天然动物,老师讲课时就特别下功夫,学生们也就容易画得活灵活现。我画猫画得最好,画猫水灵灵的眼睛,画猫长长的胡须,画猫高耸的懒腰。 由于我画猫画得好,老师理所当然地表扬了我。 我喜滋滋地把我画的猫让“白阿姨”看,使我意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刷刷地撕个粉碎,口中还厉声道:“谁让你画这么讨厌的东西!” 猫讨厌吗?我糊涂了。 我第一次见“白阿姨”——崔成秀发这么大的火,心里有点害怕。半月以后发生的一件事,使我更加骇怕。 那时是春天,春天是猫叫春的季节。成熟的猫四处游逛找伴,由于大瓦房的院子里有空阔的菜地,猫们喜欢在菜地里谈恋爱。这一年猫特别多,平时,撵一撵也就走了。这时,撵走又来,不是这一对,就是那一对。 最讨厌猫的“白阿姨”终于忍受不住了,她竟然让爷爷捉到那一只经常光顾的黑猫,极为残忍地砍掉了猫的两只后腿,扔到河滩上,用以警示它的猫伴。这个“秘密”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在大瓦房菜地里看到了黑猫的两只后腿。问爷爷,爷爷眼眶中的泪珠立即扑簌簌往下掉。 我浑身的汗毛立即支楞起来了,但是,我没有敢去告诉母亲,已熟谙世事的我知道,一但告诉母亲,我家与“白阿姨”——崔成秀两家的关系就会断裂——我母亲不仅爱猫,也爱狗,对待他们就象对待自己的孩儿一样。 街上的老娘们围在河滩上再谩骂着,用了世界上最最恶毒语言谩骂着;谩骂并不能解救黑猫,那只黑猫在河滩上哀鸣了几天,死了。已失去两条后腿的猫没有人愿意养,活不了太久。 黑猫是死了,我也不去“白阿姨”家了,白阿姨在我眼里已不再白净,甚至那轻声柔气的每句话,都象是恶狠狠的子弹头,我经受不住这样的枪林弹雨。 她还是如常到我家给我送好吃的,我一口也不吃,觉得它们是糖衣炮弹。 母亲认为我是耍小孩子脾气,依旧常叫我去“白阿姨”崔成秀家走走。催得过劲了,我就去河滩上蹦小水沟玩,偏不去她家。 只有在母亲去她家时,我才跟屁虫似地跟在在母亲后面,看看自己非常喜欢过的大院子。能看出来,爷爷的精神已大不如从前,只是他的勤勉如昨,家地整洁;见我们去了,就去自己的小土坯屋,一句话也没有,好象有什么事情在躲着我们。 大约是1980年吧,我已到工厂上班好几年,心里头也多了一些宽容和理解,想到“白阿姨”在我小时对我的亲戴,就不时地去探望探望她。 她已病休“吃”劳保在家休养,气色挺好。脸上仍白白净净的,摺子极少,样子比她的真实年龄要年轻十几岁。人们都说,崔成秀人缘好,造化好,也就年轻,在这条街里,谁能比得上崔成秀呢? 爷爷活得也结实,快七十岁的人了,走起路来还像是个年青人。 这年冬天,我去哈尔滨的轴承厂学习锻造技术,一住就是一个月。还没有学完,电报打了过去,说:大瓦房爷爷病故,速归。 我母亲心肠好,想“白阿姨”一心让我作干儿子,把我唤了回来,帮忙料理爷爷后事。我回到邯郸后,爷爷已被他家的侄儿们接回涉县山区,我坐车赶了过去,看了了爷爷的遗容。只见他的脸色微青,双目微睁,像是向人们说些什么。 唉,大瓦房里有的是秘密,就让它秘密下去吧,爷爷,安息吧。 三年后,“白阿姨”——崔成秀也病故,患的是子宫瘤,痛的她在床上打滚。临终前几日,她向母亲说了一件秘密,使我对于人生产生了几分厌倦。 她对我母亲说:姐姐,我一生没有亲人,只有你一个姐姐,阿楠虽然没有管我喊过妈妈,但我已把他当作儿子......姐姐,我不能活久了,生这么大的病,是天有报应。 崔成秀自己擦擦头上的汗,忍住病痛,继续说:姐姐,我给你说一个秘密,你可不要告诉阿楠。我家的老长工是我用鼠药害死的,不是病死的......他对我们一家两代忠心耿耿,也喜欢我,我是女人......也需要男人,但是我们成分高,对外高攀不上,就依了他。咳咳......但后来,我烦他,就不让他上床了......他还是来,我就药死了...... 啊,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母亲什么也没说,扭头走了。尽管母亲后来一直尽心地照顾她,从心里已经和她划清了界限。崔成秀当然感受到了母亲的冷漠,一直央求母亲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我。 母亲没有听崔成秀的话,把她的“忏悔”原原本本告诉我。并且说::楠儿,你已成年,已明辩是非,知晓世故,就不瞒你了。 母亲交给我一封信,用牛皮纸封得严严实实的,正是崔成秀的忏悔信,是托母亲去涉县烧在老长工坟前的。 母亲没有去,把信交给我,我也没有去,只是把它烧在一个十字路口,心想:爷爷,你若有灵,就到这里取这封迟到的忏悔吧。 但是,我实在有一点恶心的情绪;哦,把人害死了,又去忏悔,还想当净洁之人? “白阿姨”——崔成秀的坟墓埋在她家的老坟里,很大的一群墓地;我一次也没有为她去上过坟 ,心里老是扪心自问,真不知是该爱她,还是该恨她。 |
在文革那个抿灭人性的时代,到处有这样的血粼粼的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