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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在春光里松软 过了中午,村里一下子就铺满了阳光。春天的阳光就像狗的舌头,把整个村庄偎得暖烘烘的。风也赶紧来凑热闹,紧一阵松一阵地刮着,把人的骨头架子都吹的稀松柔软了。在这个季节,村里的男人们只喜欢一件事情,就是趴在自家的床上撅着屁股睡觉。 其实,也不是过了上午才有阳光的;只不过前晌有一点阴,天幕上似乎包着一团团雨星子,包得太严实,没有落下来。垄沟边,就有盼雨的汉子白白仰了半天脖子。天幕由暗灰色变淡白了,一些阳光就从云缝里往下落,不管是落到谁家的房顶上,谁家的房顶就亮了一大块,东亮一块,西亮一块,整个村庄就像哈巴狗的皮毛,黑一块,白一块的。 虽然麦子们正在疯长,大田里还没有什么大的活计;仅仅是上上肥,浇浇水,水是机井里抽出来的,肥料是顺手撒的,有一点像过家家,怪不得爷爷总是颤巍巍地撅着胡子发牢骚道:“你们这哪里是种田,你们是在玩田。”爷爷的话是对的,机械化使人变懒了,村里的青壮汉子吃得滋润,穿得花哨,三四十岁的人了,说话也没有个把门,嫩的就像个半大小子。他们玩麻将,玩游戏,还有的偷鸡摸狗玩小姐,这都是富裕和懒散惹的祸。 我是一个喜欢夜晚甚于白昼的人,惟有对于春天的白昼例外。春天的风是绝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好好地歇着,像是一个胡乱跑跳的孩子,东跑西跳,荡起漫天的黄色灰尘。它是一个搬运东西的贼,会把我家的鸡毛掸子吹到邻家,也能把邻家院里晒的花裤杈子飘到我家;它还是一个搬运“爱情”的高手,不停搬运植物们的花粉,把这些花粉到处扬洒着。春风具有一种人们想象不到的邪腥,它刮到哪里,就在哪里涂一层绿,一遍不行,就涂两遍、三遍……她天生具有一种韧性,非把整个天地涂绿了,绿透了,方才消停。 不仅仅是麦子,连垄沟边的野花,老瓦房顶上的蒿草,河沟里的歪脖子树,在这个季节也显得有几分青葱,就像再丑的丑丫头长到青春季节也会显出几分姿色。令人担心的是随后到来的盛夏,再惹眼的绿,到了盛夏也会耷拉下脑袋;丑丫头过了青春时节,就会灰眉怵眼地难看……这当然是在夏天后发生的事情;春天就不是这样,春天里到处潜藏着令人感到危险的冲动,人身上的一些器官,在这个季节显得十分活跃,不管是男人,或者是女人,春天涂红了他们的脸,在乍暖还寒的春光里冒着热气。衣服裹不住他们健康有力的身躯,房间里已经盛不下他们的燥热,过分地精力充足总是鼓舞着他们去办越轨的事情。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村庄里的打架斗殴、越轨野合大部分发生在这个季节;就连一向以严厉著称的爷爷,这时也宽容了许多,说:“小马驹子们,想撂腾撂腾,就撂腾撂腾吧,最后谁也跳不出马槽”。 与人相关的还有狗和猫,狗在街筒子里摇摇摆摆跑的样子,就像是醉酒后的醉汉。村南头刘二家的那一条狮子一般的黄狗,在这个季节里也温顺了许多,不温顺的是猫,这些玩意一夜夜地扯着嗓子浪叫,叫得那些好不容易入睡的男人和女人们,又心猿意马了。 春天不听蛤蟆叫,村里传着这样的说法。在其它的三个季节,村民的语言还是基本文明的,可是一进入春天,村民的语言就变形,变得轻佻浮浪。好像是春天把男人、女人的嘴巴一下子泡活泛了;任何潮湿的句子都晒不干,任何原始的字句也不用再修饰了。这些话语就像街筒子里的风,无遮无拦。 我在这个季节一般是不回家的,上学的时候住在学校;工作了,就住在单位,为的就是躲开街筒子里的那些嬉皮笑脸,但是我还是想念麦子,想念自己家的分在三个地方的三亩麦田。这些麦田很有意思的,上的是同样的肥料,浇着同样的水,就是长势每年不一样,产量也不相同。我想念麦子,是因为从小就闻惯了麦香,吃惯了白馍馍。不知怎地,在外面工作了这么多年,还是觉得家里的麦子好吃,吃白馍馍,喝麦仁粥,构成了我的基本食性。 除了这些,我对于麦子还有一种崇拜心理,我一直不明白,一颗小小的麦种,种到田里,竟然能长出一穗麦子啊。一穗的麦子可不是几粒,而是几十粒啊,我注意到麦子是擅长生育的,连麦籽的形状也好似女性的生殖器样子……麦子就是这样以一种的特别能繁殖精神供养着人类;我们家的那三亩麦子,在我没有工作之前,也供养着我和我的一家。我们吃这麦子,把麦子的精华吸收到我们的肌体里,生成着我们的智慧和灵性。我们用智慧创造了好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已经牢牢地成为了这个星球的“主人”,麦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它还是以不变的过程和形式存在着。当我们的父辈享受着机械化和化肥化带来的轻松的时候,我觉得麦子已经睁开了另一只眼睛,在地下看着我们。 我喜欢春天,村庄被春风刮得有些松软;在春天,风、阳光、麦子是春天的主角,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反而成了在地面上蹦来蹦去的豆子。 阳光很好,阳光似乎很会调剂温度,把整个村庄依偎的很暖和。白天的时光就像是猴皮筋,能够被抻得很长,并且不断地剥掉人们的衣服,一直到男人们彻底光了脊背,露出古铜色的腱子肉,吸引来多情女子的蜜蜂一般的目光,把男人们的看得很舒服。 阳光把偎在炕上“等死”的老人们又一次拽到了墙根,他们似乎很是满足,心想,总算又熬过了一个冬天,又能闻到槐花香味了。阳光给他们的脸上增加的血色,阳光还晒暖和了院里的那一大盆水,又清凌,又暖和,一看就喜人,村里爱干净的闺女们或者小伙子们就稀罕这一盆水,像端着圣水似地进家,在小房子里洗涤自己都有些陌生的身体。 有的时候,你会感到暖烘烘的阳光是被风吹来的,不然的话,一个长长的冬天的阳光都是寡咧咧的,为什么一到春天就那么适宜可人呢。我以为阳光和风是商量好了的,就是刻意要在这个季节联手改变大自然的一切,让人们突然幸福一下子。风在房顶上刮着,在树头上刮着,在已经破旧的墙头上刮着……你站在院子里,想辨别一下风的方向,风却鬼的很,一会儿南风,一会儿东风,一会儿西风,甚至还有北风,这个时候的北风可不像冬天的时候那么严酷,一下子就柔和得让人受不了。 春风也不是一直柔和着,也是有浪刮的时候;风在高空奏出很响亮的哨子,哪个声音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很是揪人,就好像是谁家的骡马被人勒住了脖子。风不停地吹着,把院里和地里的树木吹的有些骚眉递眼,柳树条子更不要说,摆出了缠住了爱人就不放的样子。我不知道这一向冰心不动的树,咋就经受不住风和阳光的撩拨。看来人变坏起来很容易,树放弃贞洁也不难。 村里还没有户家安装风铃,但是两扇门的院门都有门褡裢,在风的催动下,能不紧不慢地唱一个晚上;村庄的夜里,如果没有了这样的歌唱,农户还真格睡不踏实。还有院里的那只空油漆筒,被风骨碌过来,又骨碌过去,骨碌了一夜也不知道疲倦。 与村里、院里和农户屋里发生的事情比起来,惟有田地里的麦子还在坚守,它们不会随风飘走,也不搔首挤眉,对于狂浪的春风保持着一种缄默。当然,风也吹动麦子,也仅仅是把麦子们吹拂出海潮一般的波浪,一浪撵着一浪,撵到田边或者路边就没有了,是被麦子和大地吸收了——我是喜欢这样的结局的。 村庄每年都会被春风吹的松软,醉汉一般地不可收拾,但过了春天,村里的汉子们就会从醉梦里醒来,整理着思绪和衣衫,精神抖擞和坚定不移地去做事;对于在这个季节不小心惹出的祸端,他们也不回避,敢于正面承担,该赔礼的赔礼,该道歉的道歉,该赔罪的就赔罪(指欺负了别人的媳妇),总之,村庄的疲软和松垮是季节性的,具体到某一位农人身上,也就是几天的光景。麦子黄了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打仗似地操心着麦子,谁还去想春天的事情?就当是干活的时候打了一个盹,过去就过去了。 村子里的春天每年都是这样过的,世世代代,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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